第 22 章

布莱雷利在接下来的日子里简直忙得团团转。

不如说,从落地美国的第一天起,他就没怎么清闲过。要搞清楚亚当乔伊斯究竟隐瞒了什么,又要查一查关于出租屋里发生过的事情。他最大程度地将身边能利用的全部利用了起来。连记者小姐都被他委托了额外的工作。

“1985年8月18日当天的日报?”玛利亚的声音听上沙沙的,伴随着笔纸摩擦的动静。

“带‘魔鬼’和‘羔羊’这类字眼的信息也可以。”

“好吧,我会注意的。”

谢天谢地,她没有过问太多,应下这桩委托后就挂了电话。

另一个电话恰时打了进来,他此刻正往地铁站的入口走,信号在这个时候就开始有些断断续续了。

“怎么样?”

“他还挺老实的。”夔娥说,她抱着双臂,站在监控的死角处看着那栋楼房——布莱雷利提供给乔伊斯的住所,也不知道这老头到底在害怕些什么——连窗帘都不敢拉开。

远方的滴水兽不巧落到了她的视线范围内,这些石雕的异兽双爪并拢,牢牢地吸附在庞大的、有着类似罗马柱组成的门廊的建筑之上,她发现这类雕像在哥谭的分布似乎特别多,大概是有些什么特别的含义。

她懒懒地打了个哈欠,褶皱裙摆安静地收在她的腿边,浓密的黑发垂下,杀机在呼吸间浮现,又被她不动声色地按了下去。

她听到了枪声。

这儿最不缺的就是枪声。

……

布莱雷利仍然在奔走。

他不紧不慢地、悠闲地在哥谭的各个地方出没,从富丽堂皇的商业街道再到破败的黑人社区。他不习惯打伞,就干脆套一件雨衣了事,透明的、半黑不灰的长衣摆这样反而将他衬成了一个幽灵,阿尔塔蒙的法术一如既往地管用,从来不会有人记得清楚他的样貌,除了一部分尚在合作的人,实际上,只要他愿意,那这些人的记忆也会逐渐沉没,因为这类并不正面的法术就是如此蛮不讲理——

凡事皆有代价。

布莱雷利自己都快记不清自己长什么样子了,每当他站在镜前,都只能隐约感受到一张脸——仅有着“英俊”这个概念的容貌和一双认知上为蓝色的眼睛,他们三个身上都笼罩了这个法术,但他从来都没忘记过另外两个人的样貌……这么看来,他们应该也有类似的感受,不过这并不是什么太大的问题。

于是怀揣这样想法的男人就越发神秘莫测起来,在有一阵没一阵的雨中,他说道:“唔?没关系。”

“没过多久埃尔顿大概就要把我给卖了,所以我们时间很紧,不,你别用魔法,我来撬开他的嘴就行。

“……那个迪克格雷森,似乎是韦恩的养子,和他交好对后边的行动更有利……”

“嗯?扫除?还是去吧,毕竟韦恩家给得还挺多的……哈,够一个人头价了,又不是没干过,时间大概是在下周。”

“……我怀疑那天的灵骚是因为附近有什么东西被触发导致的连锁反应。”

阿尔塔蒙抬了抬手里的书。他向来是书不离手,然而和那些被他小心翼翼地包好书皮、或薄或厚的文学著作不一样,他现在手里捧着的是一本很破旧的书……通体漆黑,好像被翻阅了成百上千次,书页泛黄、起了毛边,没有任何标识;阿尔塔蒙垂下眼眸,那本黑色的书突然无风自翻——不属于人间的怪异文字、扭曲的阵法、还有一部分象征神圣的标识快速地掠过,最后停下。

“还不确定,所以我会在之后抽空去……看一看。”阿尔塔蒙摩挲着书的封面,冷淡而又担忧地给出了理由。布莱雷利没说什么,他让阿尔塔蒙小心行事,就在快挂断通讯前,他突然问道——“你之前说,你遇到一个类似于法师的家伙。”

“嗯。”

“……只是种可能性,谁知道这地方藏着多少奇怪的东西。”布莱雷利说:“好吧……就这样吧,我想。”

通常,我们会将穿插于千篇一律的日常中的另一种故事节奏称之为进展。有时候进展是有条不紊的,就像设定好的程序,也不乏杂乱无章、捉摸不透的情况发生,进展是多种因素积累的结果……不以谁的意志为转移,既不会按照哪个警察、侦探、相关的受害者的想法前进,更不一定会站在加害者的那一方。世界是上帝随机掷出的骰子,每一次的点数都是偶然,然后事件的连续性将偶然们汇聚成了一整个必然,这一点已经有无数的历史佐证……

许多事情发生在同一时刻,就在布莱雷利为手头的两个谜题奔走之时,杰森陶德已经将那团乱麻理得差不多了。他几乎把洛夫顿齐扒了个底朝天,从卑劣的品性到那些肮脏的生意。

此人为金融界知名人物奥洛特·洛夫顿齐之子,打从娘胎里出来就含着金勺,可惜有着一身利欲熏心的毛病——贪婪自私,却能靠着家世给自己破烂的人皮上套一层金装,他喜欢结交各式各样的人,也擅长煽动人们去为他做事。

明面上,他没有什么污点,可能有过,但是被他那有钱的爹给摆平了,这放在多年前的哥谭也就是那么回事,但杰森愣是找出了一位可能遭遇过实质伤害的且与洛夫顿齐相识的女性。

这名倒霉姑娘曾经和小洛夫顿齐有过一段恋情纠葛,后来据说她为了弥补自己的情伤,干脆出国了,从此就再也没了消息。乍看上去是很正常的展开,但杰森从直觉上就察觉到了不对。他看资料的时候一目十行,手上还在切番茄,但这丝毫不影响他对细节的捕捉,于是杰森在吃完饭,把碗洗了后,抽空去查了这姑娘——阿迪娜·佩里斯凯的所有信息。

结果不能说一无所获,只能说这个假造得很明显。

一位家境还算过得去的姑娘,很难出现突然失踪的情况……哥谭在上个世纪确实一团乱,不过,依照杰森所得到的情报,以及提姆提供的种种分析,小洛夫顿齐是个不愿意背上污点的人,所以他如果真的要对阿迪娜·佩里斯凯不利,一定会想办法逼迫她做选择——不论是选择离开,还是选择自我了解,结果上一定会是和他毫无关系。

阿迪娜·佩里斯凯有出境记录,资料上显示她去了智利,接着就了无音讯了,所有人都断定她死在异国他乡,然而——事实果真如此吗?他要如何诱导阿迪娜·佩里斯凯选择去智利?而且,她选择的那趟航班背后的公司,和洛夫顿齐家也恰好有关系……

智者千虑必有一失。

杰森想到,何况这玩意儿也不算什么智者——顶多是投了个好胎,站在父辈给他搭好的椅子上,锦衣玉食没唤起他丝毫的同情和怜悯,青年时期惯于惺惺作态且自以为是,人到中年就直接进化成了酒囊饭袋。

杰森抻了抻手臂,他本该在一个小时,也就是九点之后直接杀到小洛夫顿齐常去的俱乐部看看情况,而距离一通标记着“蝙蝠”的通话打过来,还有半个小时——

……

他在空旷的中央拧开了一瓶汽水。

气泡在瓶口涌动,甜蜜的、雀跃的,酒精和糖常被用以抑制种种因活着而产生的心酸与悲苦,色素把饮料染成了橙色,于是人们就看到了橘园的香气,气泡在弥漫的橘香中不断上升,随后啪地炸开。

没有任何东西因此而幻灭。

布莱雷利却陡然从沉思中抽身。

低矮的灌木三两成群地拥挤在一起窃窃私语,等风一走,就装模做样地恢复了平静,他拎着汽水,自己也不知道走到了哪儿;布莱雷利四处看了看,发现自己好像是在一处小公园里。

孩子们在灰暗的绿坪中互相追逐、互相问好,风没办法传来更多的声音,于是除了他们自己之外,谁也看不懂这场欢乐洋溢的默剧。

他若无其事地喝了光了那瓶橙汁汽水,然后就这样静静地看着远方的孩子,草坪以及被雾气遮掩的林立高楼。他仿佛一尊雕塑,静默地伫立在这个山坡上;从额头、鼻梁再到嘴唇,每一处都仿佛被仔细雕琢过,才有了宛若少年神祗般的俊美模样——然而,这尊雕像沾染了太多人间的忧愁啦,因此既不神圣,也不悲悯,亦不纯洁……

他歪了歪头,注视着眼前的一幕——注视着孩子们出演的默剧:夸张的举止,不明所以的动作,时而大笑,时而争吵……突然间,他轻声说、感叹到:

“真可怕啊。”

他笑了笑,随手把瓶子抛进了五米之外的垃圾桶里。

残忍乃童真的半身。

事实上,玛丽亚并没能从报纸的档案中获得什么线索,她反其道而行之,最后居然在互联网上找到了蛛丝马迹——首先,作为一个对蝙蝠侠有着近乎痴迷的执着的人,她对类似的都市怪谈也有着广泛的涉猎。

“是的……我从前就爱时不时看那些怪谈,这就是幸运的地方了——我依稀记得中学的时候见过类似有人讲述过的关于八十年代的怪谈。原帖已经消失很久了,我是用编程抓取关键词才找到了一点残留。只有那个是符合你提供的信息——此外按照帖子描述的场景和建筑细节,那应该确实是八十年代的事情,其中一个建筑在86年就拆毁了,另外我还去问了父母……总之,能和你提供的日期相吻合。”

玛利亚发送了一系列的截图,这是一个邀请制度的论坛,UI界面非常复古,但是胜在界面整洁,发帖人也寥寥无几,稍微往后翻上几页就能找到九十年代的帖子,也不知道是什么人处于何种原因在维护这个网站。

帖子内容就和随便一个以编造怪谈为主题的板块一样,以发帖人的童年回忆为开头,在暧昧不明的记忆的加持下,组成了一起光怪陆离的童年梦境。

发帖人讲述了一场从祭司到信徒都由孩子们组成的“魔法仪式”,当然,发帖人委婉的用词并没有起到太多的修饰的作用,不论他如何小心翼翼地试图让这段回忆变得不那么——让人毛骨悚然,可事实如此,打着魔法的幌子搞过家家和以魔法的名义进行一场所谓的“献祭”怎么看都是天差地别的两件事,在哈利波特都还没出版的年头,天知道那个年份的小孩都在想些什么。

布莱雷利对玛利亚说,这也并非孤例。事实上,类似的事情一直在上演,某某教徒为了神而谋杀邻居啦,某某教团为了敛财而暗地里绑架无辜路人啦,这些糟心事情的共同点就是总有一个或者一群虔诚地相信着某个超自然力量的家伙,他们作恶以取悦这种力量,亦或是证明自己也拥有这种力量。

“但那些是……孩子。”玛利亚说,倒不是说,她是那种坚信孩童永远天真无邪的性善论者,只是这事细想下来多少让人不寒而栗。没错,她清楚世间有着数不清的、不能明说的恶,可总不能成天把自己置于这种深渊之中吧?

“正因为是孩子……”布莱雷利话讲到一半,没再说下去,他完全可以冷酷地延续结论:正因为是孩子,所以才会有如此纯真的残忍,他们不经世事,人也并非天生就有道德,顶多就是为了生存,基因里携带了一些群聚的本能。他知道很多这样的例子……天真的残忍远比人们想象中的更贴近生活,可能是取乐,可能是好奇心,也可能是争强好胜的秉性所致,孩子们会撒谎,会像成群结队的野狼那样寻找能够被他们吞噬的弱者,也会为了验证一个事实而酿成他们尚且不知后果的大错;这其中有天生的因素,也必然少不了家庭与环境的影响——而致力于在孩童中间散发恶意的成人,从古至今,从未消失过。

【我一直认为,他们只是为了耀武扬威,所以对约好了对我撒谎——直到多年后,我几乎都要把这件事忘记了,可就在上周,我在梦里又梦见了C那对我说话的场景。】

【梦中的他神情怪异,当然,我知道这是做梦的缘故,他看上去不像记忆里的他,他对我说,你永远不知道你错过了什么好事,你总不想当一辈子的羊羔吧?说完他就哈哈大笑了起来,而我依旧困惑,直到现在也是如此——我从来就不相信他们真的召唤到了什么的魔鬼……但是,一个想法却渐渐地,随着记忆的苏醒而根植于我的脑海里,那就是……他们会不会真的……】

布莱雷利把那段文字嚼了又嚼,他记得段落分布,记得作者打错的几个单词,他阖上眼眸,起伏了一瞬的情绪很快就安静了下来。

在所有的——挤压到一块的各式各样的因素被引爆前,他站在公园的山丘上,这是大抵哥谭因怜悯给予他最后的……平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