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黄色的油脂在火焰炙烤下发出“滋滋”的细密呲响,腌制蔬菜的咸香与肉香混合交缠。
青墨色的咸菜被油脂沁得舒展,裹在肥瘦相间的肉片中,端的是诱人非常。
要是加点孜然,再撒上把小葱……
种平摸了摸吧下巴。
说起来,张骞出使西域带回来那么多香料,里面有没有孜然啊?
我单记得辣椒是明朝时候传入中国的,那孜然恐怕得到唐朝才能流入中原吧?
小葱什么的,这时候倒是已经有了……
种平夹了块鹿肉卷塞进嘴里。
不得不说,太史慈家的咸菜味道是真不错。
刚入口会觉得太酸吃不惯,但多咀嚼几下,酸味淡去,便是醇厚的酱菜香。
跟种平从前吃过的咸菜比起来,太史慈家咸菜的咸味要淡上很多,却不影响下饭程度。
最令种平觉得神奇的是,太史慈的母亲竟然能把咸菜做出这么……脆脆嫩嫩的口感。
真了不起啊。
种平发自内心的感叹。
若是能再见子义,一定要请教出腌菜秘诀……
“真香!”
张飞满口流油,大嚼鹿肉,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扫去了大半条鹿腿。
“少府懂得真多啊!”
“翼德将军,慢些用,平这里还有。”
种平把自己的小碟子往张飞手边推了推。
他心说幸好这里有半只鹿,不至于不够分。
“府君,请用。”
种平看了看釜边的那圈肉,眼疾手快夹起烤得正正好的鹿肉,送至刘备面前。
“多谢。”
刘备双手捧着陶碗,特意压低上半身,让种平方便放肉。
“……感觉这釜有点小。”
种平嘀咕了一句,眼见靠中间的棒骨也将到时候,忙伸出胳膊,艰难地给那块棒骨翻了个面。
在火上燎了燎,抬头询问对面的关羽,是否需要。
“关将军?”
“某自取不便,劳烦少府。”
关羽小心护着胸前的长须。
他在“大开大合”啃鹿腿的张飞身旁,的确是不好有什么大动作。
种平本想着把棒骨夹到什么容器中送去。
可四下看看,能盛下整根棒骨的容器,一时间还真找不到。
他想了一想,将釜边烤好的肉单独放置在自己没用过的碗中,直接连釜带棒骨全移到关羽前头去。
“关将军,请用。”
种平边招呼着刘备三人,边看着碗中堆的跟小山似的鹿肉,觉得自己颇有些慨他人之慷的意思。
心中虽是这般想,但该做的还得做,他随手招来随侍,命人将这碗鹿肉送至火头军中。
只说是行军劳苦,特意为众人加餐。
那随从接过鹿肉,欲言又止。
“独乐乐不如众乐乐,曹公那边,自由我去分说。”
种平摆摆手,让他下去了。
他苦中作乐的咬了口鹿肉,心想自己这样的行径,大抵是同“一人一口酥”的杨修无异。
可他却也没有更好的处理方法。
吃生鹿肉这件事儿,虽然心理上难以接受,但忍一忍,眼睛一睁一闭,也就过去了。
何况在军营之中,曹操手底下,真要是将那碟子鹿肉弃之不顾,那乐子可就大发了。
难道他还真能跟曹操解释说是自己不吃生肉吗?这玩意儿哪怕是真话,说出去也得有人信啊。
以种平对曹操的了解,曹操当场肯定是不会质疑的。虽说到了许都,也能证明种平所说皆是实话。
可难保曹操不在某个深夜醒来,突然就对这件事儿上了心,到时候他一寻思:
种伯衡这小子是有意跟我生疏,都光明正大改称呼了,这是不是在众人面前跟我划清界限呢?
那他故意不吃我送的东西,难道是要彻底表态,坐实这件事?
种平倒不觉得曹操是小鸡肚场之人,但他确实怕曹操会多心,哪天突然给他来一把秋后算账。
何况这是在回许都的关头,种平并不想节外生枝,他需要稳住曹操,以此保证自家老爹他们的安全。
但正如种平对曹操有所了解一样,曹操也了解种平,倘使种平真在随从注视下选择让张飞离开,食用他送来的鹿肉。
先是不久前的亲昵嗔怪,又是今日的鹿肉。
这实际上就代表种平明白曹操对他释放的示好信号,同时也传递出自己愿意和解,重归于好的意思。
看起来十分正常,是任何一个明智之人都会做出的最优选择,但却种平的性格相背离。
种平是个认死理的性格,纵然他可能顾念曹操昔日的情分,可一旦下定决心抽身,他也绝不会拖泥带水。
曹操本人也清楚,自己能够拿捏种平的,从始至终,只有一个“情”字。
因此种平还能维持着与他的和谐相处,却绝不会与他更进一步。
也就是说,送去鹿肉时,曹操就该知道,种平是不会吃的。
最多只是会让随从向他表达谢意而已。
若是张飞那时不曾入帐,这件事也就止步于此。
可偏偏张飞闯进来,手里同时也拿着一份鹿肉。
对于曹操而言,摆种平面前的,就非鹿肉,而是选择。
或者说,是站队。
这就陷入了逻辑怪圈。
种平不吃他送的鹿肉,曹操难免日后多心。
吃了呢,又让人觉得,此是违心之举,更显得意味深长。
种平短短一瞬间,大脑飞速运转,cpu都快干烧了。
跟曹操身边跟久了,他一个心眼子都要分成八瓣儿来用。
仲平其实也在想,自己会不会纯粹就是脑补过度。
但他又转念一想,对面的那是曹操,又觉得自己怎么分析都不为过。
于是便有了一群人坐在釜边烤鹿肉的场景。
毕竟鹿肉混在一起,边烤边分,大家都能吃上。
虽说在旁人眼中看起来种平就像个不懂风雅的二愣子,是辜负了曹操的恩赐和一片好意。
但种平会在意自己在别人眼中的形象吗?
他已经想开了。
傻就傻吧,过了这一关才是紧要。
看不出曹操此举的背后之意,总比看出来后,进退两难,束手无策,要好得多吧?
“府君对于平原之事,可有安排?”
种平等刘备用完餐食,想着今日的公文都已处理得差不多,又是难得有借口能同刘备三人多待一会儿,主动开口关心道。
“唉。”
刘备微微摇头,眉眼间笼罩着淡淡愁色。
“这几日,备亦遣人至平原传信,只是路途遥远,往来不便,辞官之事……当日备向曹公请辞,欲先回平原,将事物处理完毕,裸身入许都。”
“只是备观曹公神色,似急兖州之事,备为客,怎好再劳主人?再者,备,曾受曹公恩义,如今曹公有兵将之需,我等三人虽不才,愿倾力以报。”
“是以耽搁至此……”
种平听完,低头沉吟不语。
这时期的曹操方迎天子,正是风头正猛的时候。
虽说带兵去救刘协的其实是种平……
但不可否认,曹操的兵将在救援中起的作用。
而被李傕追击,百官狼狈入兖州时,也的确是曹操派兵去阻击李傕,接应了种平诸人。
所以说曹操这个“汉室忠臣”的形象,还是深入人心。
这也是为何攻打徐州,大家都知道曹操是泄私仇为主,却几乎没什么人怀疑刘协的诏令是不是受了曹操逼迫才下的。
这二人现在正在“蜜月期”,种平私以为刘协会下这样的诏令,其中想着拉拢曹操的意思是占大头的。
“少府?”
刘备轻轻唤了声。
“啊。”
种平不好意思地挠挠头:“是这样,平同徐州别驾王朗有些交际,听闻其与青州刺史臧洪有旧……平在想,府君若是有需要,平可写信联络……”
“……涉及徐州,恐有不便吧?”
刘备有些意动,但他也知道种平和曹操之间正是尴尬,这时候参与徐州之事,或许会遭人非议。
若是有心人从中作梗,反而生乱。
这时候刘备还不知种平跟刘协的关系也很紧张,否则他是绝不会考虑,让种平为自己奔走的。
“确实不便。”
种平开了个玩笑。
“路途不便。”
他说着,心下也开始盘算有没有什么能便捷传信的法子。
……要是能训练信鸽就好了,说起来信鸽是什么时候开始用的?
种平光记得《开元天宝遗事》有《传书鸽》一条,说是张九龄少年时“家养群鸽”用以传信,还给他养的鸽子取了“飞奴”的爱称。
可惜不记得还有没有更早使用信鸽的记载。
倒是听说有刘邦在彭城之战中使用信鸽求援的传说,但是就种平在东汉生活了十五年的经验来说,这事恐怕是无稽之谈。
不过谈起传信,郭嘉的那个校事府或许可以借鉴一下?
只是具体如何运作,种平也不甚清楚,现在郭嘉还在颖川喝酒呢。
等几年后对方来投,自己也不知该落在何处……
不如回兖州问问戏志才和荀彧。
唉,书到用时方恨少啊,不知道能不能靠献策刷奖励,刷出信鸽训练手册之类的东西。
“府君放心,此事便交由平。”
种平起身告辞,笑着道。
“府君年长于平,以字相称即可,何必如此见外?”
“伯衡。”
刘备紧紧握住种平的双手,感激之情溢于言表。
“哦,伯衡稍待。”
他好似想到了什么,匆匆几步走入营帐深处,片刻后取了件狐毛披风出来。
“这是?”
种平抱住这件厚实的披风,眼中满是疑惑。
“先时在北海,备见伯衡畏寒,想着改日猎得好皮毛,一定请人做件披风赠与伯衡,权做感谢。”
“这几日天气回暖,若是送去,想来也难有用途,且伯衡忙碌,备不便贸然打扰,就此搁置下来,今日却是恰逢其时了。”
刘备说着,忍不住又关切起种平身体。
“备观伯衡少餐食,日间又多伏案操劳,非是养身之法……”
种平有些尴尬地挠挠头,他是山猪吃不来细糠,吃素吃久了,现在突然看见滋哇冒油的烤肉。
脑子在渴望,可嘴巴是真接受不了。
平日里他又习惯先处理好未完成之事,空闲下来再去吃饭。
在长安时有种辑监督,兖州时又有檀女提醒,他还能按时用餐。
现在一个人在营帐中,一忙起来也就忘了个干净。
何况他先前又是赶路去长安,又是急行入徐州,一路上饮食不调,现在也难改正回来。
“平知晓……不过谈及北海,不知管亥可在府君军中?”
种平在徐州,初与陶商相见时,夜间曾询问起张燕在许都的情况。
他去北海这事,单从时间安排上来看,的确显得有些紧促。
虽说张燕作为张牛角的狂信徒,现在也算是他可以肆意使用的一支暗中势力,可是联络起来并不方便,而且他对张燕……
说实话,也没到可以全盘托付的境地。
经历了这几回兵权的掌卸,种平纵然真无什么权欲之心,却也不得不为日后考虑。
现在看来,他真正有可能掌握调动,而不为人所知的,也就只有黄巾军了。
“确在军中。”
刘备没有深究种平为何要问管亥下落,在他心中,管亥是种平说降,种平关心几句,也在情理之中。
种平这下反而有些意外,他随口一问,并不觉得管亥会投到刘备麾下。
他当时给管亥画饼,一面用张牛角诱导他投降,一面顶着少府的官职替朝廷“诏安”。
种平并非是只说不做,在处理完北海的黄巾后,是给了管亥投曹洪的门路的。
而管亥一旦选择带着和他一起投降的那些黄巾军投奔曹洪,回到兖州后,多少也能混个都尉当当。
有眭固这个“老前辈”在前头做招牌,哪怕不说张燕如何,管亥也能明白这选择背后的“光明前途”。
以种平对管亥的粗略了解,怎么都觉得他选择曹洪的可能性更大……
但仔细想想,面对“大汉魅魔”刘备,想要把持住……也确实不容易。
“不知府君可否让平,同管亥一叙?”
种平话刚出口,便觉得不妥当,想了想,找补道:“是关于黄巾之事,平尚有些疑虑……”
“少府,夏侯将军有军报来!”
侍从压低声音向种平禀告。
种平一顿,颇有些歉意地望了眼刘备。
“还请府君告知管亥,晚间来寻平,平先告退了。”
已近昏时,帐外起了南风,刺刺地往人脖子里灌。
种平下意识缩了缩脖颈,余光瞥见怀中披风,想要披上,心底又觉得当着刘备的面,有些失礼。
“帐外风寒,少府披衣再走吧?”
刘备善解人意的问了一句,见种平有些不好意思,微微一笑,主动帮种平披上披风,低头为他系好系带。
种平摸了摸毛绒绒的披风。
披风应当用的是四五只大狐狸的皮毛做成的,针脚细密,严严实实将冷风挡在外面,甫一披在身上,便涌起一阵暖意。
“……真是劳府君费心。”
种平心中感动,还想着同刘备再说上几句,但也知道军报最为紧急,不容拖延。
做了前军,正往兖州行军的夏侯惇传来的消息,更是重中之重。
因此也不多加耽搁,深深一揖后,急匆匆往自己营帐的方向赶回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