种平至传舍是巳时,等骑马到了南山已接近酉时。
郑玄所居住的是一座并不大的石屋,种平来得不巧,听童子言,郑玄正在屋内同弟子讲解《孝经》。
种平还是头一次有机会听郑玄的学说,便止住童子的通禀,立在门外静听。
“夫子述诸侯行孝终毕,乃引《小雅·小旻》之诗以结之,言诸侯富贵不可骄溢,常须戒惧,故战战兢兢,常如临深履薄也。”
郑玄加重“战战”二字,注解说“战战至戒惧”。
种平听出这是在讲《诸侯章·
郑玄解完《诗》,弟子们伏案记注,屋内落针可闻,便显得种平这声低语格外引人注意。
“居高思危,守贵知足,何其难也;唇齿相击,何其易也。”郑玄年纪大了,不曾听清种平言语,坐在窗边的郗虑却听得明白,忍不住嗤笑出声。
“口、心为一也,心有是念,口乃能出。我心有此念也,胜无念于此者。”
种平不知道嗤笑他的是郗虑,若是平日,种平是不会像这样锋芒毕露的。
只是这几日在车上听魏种的黄老之道,听得他憋火不已,加上心中那股子不平之气梗在胸口,若是不发泄出来,种平觉得实在难受。
郗虑被这一怼给怼哑火了,他没想到这人不仅敢偷听自己老师授课,还明目张胆给他抬杠。
他心中虽有些不乐,却也意识到此人身份定然不凡,于是起身向郑玄行了一礼,主动打开门请种平入内。
“种平,种伯衡,拜见康成先生。”
种平行了个晚辈礼,到底是突兀来访,若非有王朗印信,童子也不会轻易许他入内,不曾递上拜贴,是他失礼在前。
因此这一礼持续得时间略长,郑玄精通儒礼,怎不知种平这是诚心致歉?
他素白的长眉柔柔地弯起来,抬了抬手,示意种平起身。
“伯喈得此高足,一偿夙愿,幸之甚矣。”
种平知道蔡邕写信同郑玄提起过自己,只是想不到刚一见面,郑玄就给了他这么好的评论,想着也许是因为魅力值高的影响,才略微坦然些。
“平区区愚见,不堪入耳,扰了康成先生授课,是平之过。”
“心发一念,而动全身,有这般见解,日后承我与伯嗜之学者,必为汝。”
种平沉默了。
这话,他没办法接啊。
满座都是郑学弟子,郑玄却说传承他衣钵是自己这个蔡氏门人,如果不是种平确定自己不曾和郑玄有过交集,他或许会怀疑郑玄这是刻意要给弟子们树个标靶……
种平的确不是个君子,他也有小人之心。
郑玄这话一出,郗虑
年纪轻轻便腰配印信,断然是受家族荫庇,难有实才!
“难道是诛董守都,水淹黄巾的种太史吗?”
坐在墙角,粗眉短须的一个年轻汉子抬起头,双眼发亮,他方才思虑郑玄所授内容,正在神游,突然听得熟悉名字,赶忙抬起头。
“都说种太史不过舞勺之年,渊以为人云亦云,故谬也。如今一见,方知所传非虚。”
“些许虚名,何足挂齿。”
种平不在意这人的夸赞,却在思量郑玄之徒而名渊者,莫非是国渊吗?
“若这也是虚名,世间何人敢再称名士?”
国渊站起身,遥遥对着种平行礼,言语之间满是推崇之意,不似作伪。
郗虑素来与国渊不睦,此时见他如此仰慕种平,心中对种平更生恶感,只是不再念“沽名钓誉”之词——他虽不记得种平名姓,种平所做的这几件事,他却是知晓的。
天下诸侯纷乱,相争并起,终有一日汉庭衰颓,我等各自为主之时。
到那时,哼,汝必未我所擒!
郗虑想着有朝一日自己能踩着种平声名上位,心中激动不已。
种平尚且不知道自己莫名其妙被郗虑当做了假想敌,他还在听国渊介绍他师兄弟,一一见礼寒暄。
通过观察国渊的神态动作,种平有些惊异的发觉,这位国子尼的的确确是把他当成了“偶像”,就目前而言。
“……这位是崔季珪,亦久仰太史之名。”
国渊嗓音有些颤抖,颇有种同好兄弟一起追星的微妙感。
崔琰声姿高畅,眉目疏朗,胡须蓄养得极为美观,长而柔顺,飘在胸前,看起来比国渊要稳重许多。
“太史令珠玉在侧,觉我形秽。琰尝闻太史令曾作‘周公王莽’诗四句,窃以为翻史新意有余,而工巧不足……”
国渊颇有些诧异地望一眼崔琰:“你先前可是对太史令所作赞叹不已,怎么今日见面,反而批评?”
崔琰猝不及防被国渊拆了台,面上有些挂不住,干咳了几声掩饰,“琰攻于诗,长于修饰,不知太史令能否赠诗教我?”
种平看懂了。
国渊是心中有英雄气,想要建功立业,所以仰慕他。
崔琰则是研读诗赋,修饰词藻,所以夸赞他。
种平早知道自己身为士族,又有官职,免不了有交际,需要诗歌唱和,因此腹中是常备着几首诗赋。
现在崔琰求诗,他略略扫了眼周遭环境,倒也找到首合适的。
“山际见来烟,竹中窥落日。鸟向檐上飞,云从窗里出。”
他也不想在留在此处,若是被崔琰缠住谈诗,他哪里能次次找到应景之作?再者他本身是来拜访郑玄。
如今同郑玄没说上几句,倒是同诸位将来的魏臣聊了不少,倒有些违背他的本意。
崔琰得了这首合心的诗,自是欣喜不已,察觉出种平不欲多言的心思,眉头一动,投桃报李。
“太史来徐州,想是为了黄巾一事?”
“季珪有良策?”
种平提起了些兴趣,他估计崔琰怎么智力值也在80之上,比魏种要靠谱许多,不由凑近询问。
崔琰与国渊相视一笑,拉着种平衣袖,私语一番,却是将援兖州之计定了个明明白白。
(感谢克己所欲的打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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