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月初。
今年的春格外冷些,本该踏青的三月长安郊外却见不到几个人影,入了四月,天气方才渐渐暖和了,郊外山上踏青的游人也渐渐多了。长安西郊,随处可见穿着红绿长裙的小女郎,骑着马的郎君,还有携家带口的中年妇人,熙熙攘攘,好不热闹。
只是一般踏青的游人也多是些女郎和小郎君,偶尔有中年人也都是拖家带口全家出游,两个壮汉混在人群中就略显得有些格格不入了。
好在也有不少权贵带着高大威猛的护卫出游,因而这两个壮汉虽说身材格外高大,却也不至于引人注目。
两个汉子似乎颇有游兴,兴致勃勃踏春赏景,还时不时对着花花草草点评一番……
半个时辰后,寿安观中。
哥舒翰听到寿安公主传他进去,立刻从椅子上站了起来,他身侧另一个壮汉也站了起来,却被哥舒翰制止。
“左车,你在此等候。”
那名为左车的随从悻悻坐了回去。
红绫领着哥舒翰穿过连廊,走到寿安观内院。
寿安观比玉真观要小许多,玉真观名为道观,实则却更像宫殿,相比而言寿安观就像是普通道观了。
哥舒翰在迈入内室前下意识抬手抚平了自己衣衫上的褶皱,心悬着。
他本来只想要委托好友为他寻一个门路投军,却不承想他那位友人觉得他是可造之才,竟然直接将他引荐给了公主。
也不知这位公主能不能看得上他,哥舒翰心里打鼓,虽然他有自信自己的武艺超群,可毕竟这位是眼高于顶的天潢贵胄,一个小小的长安县尉都敢鄙夷他,哥舒翰实在没有信心这位比长安县尉尊贵了不知多少的公主能看得中他这一介武夫。
“哥舒翰拜见公主。”哥舒翰入了内室,内室中却只有李长安一人,连一个婢女都没有,哥舒翰顿时更加提心吊胆,毕恭毕敬行了个叉手礼。
李长安也在打量哥舒翰。
同样是能带兵的将才,与身形修长却不够强壮的颜真卿相比,哥舒翰显然更有武将的模样。
哥舒翰身高八尺有余,十分魁梧,长相算不上好看,却十分威武,眼如紫石稜,须发浓密如蝟毛般炸开,燕颔虎须,威武异常。
长相是很纯正的突厥人长相。
李长安虽说已经知道了哥舒翰的本事,可她如今也不能一上来就对哥舒翰十分亲近,毕竟现在是她为公主,哥舒翰只是一个想寻门路的普通汉子,她对贺知章等人亲近也就罢了,毕竟贺知章已经是位高权重的老臣,李隆基对他都颇为尊敬,对哥舒翰就不太适合一上来就十分亲近了,毕竟现在的身份有差距。
就算是做做样子,李长安也得先考察一番哥舒翰。
“你便是哥舒翰吧。”李长安笑吟吟,“我听李白提起过你的本事,先坐下吧。”
李长安指指桌案对面的椅子。
“你想从军?”李长安问。
哥舒翰拘谨道:“某别无所长,只有一身武艺还算精妙。”
“从军是个好主意。既然你已经有了想法,那你可想好要投到哪位将军麾下?”李长安率先发问。
哥舒翰眼神一亮,显然他心里已经有了想法,不过碍于现在的形势,哥舒翰还是十分识趣道:“任凭公主安排。”
“王忠嗣将军如何?”李长安说出了哥舒翰历史上的选择。
“某仰慕王将军多年。”哥舒翰急不可耐应道。
“你想上阵杀敌还是谋安稳一些的官职?”李长安又问。
哥舒翰已经想好了投军,自然对军队中的升迁制度了然于心,上阵杀敌带兵打仗是最快的升迁之路。更何况哥舒翰自己还有一身好武艺,性情豪迈好斗,若是不上阵杀敌,岂不是浪费了他这身武艺?
“投军自然是为了上阵杀敌。”哥舒翰道。
李长安闻言挑眉,没有再接着说这个话题,而是话题一转,指了指桌面上她已经摆好的边境图,其中有一个地方被用红圈圈了出来。
“你可知石堡城?”
“知道,上月吐蕃来犯,抢走了我大唐的石堡城。”哥舒翰身为突厥人,又有心投军,对这些消息一向关注。
李长安问他:“你觉得石堡城如何?可有抢回来的必要?”
哥舒翰端详了一会舆图,盯着石堡城的位置沉思许久,又俯身细细查看着石堡城周遭的山川位置,眉头紧皱。
他知道这是李长安对他的考察,所以态度十分慎重。
李长安也不催他,只是慢慢品着茶,任哥舒翰思考。
“石堡城易守难攻,三面都是天险,不好攻。”哥舒翰指出,“若要强攻,一定会死伤巨大。要进攻吐蕃,倒不如另选一地。”
“如果一定要攻取此地,可以围而困之,切断后路,将此地围上三年五载,亦可不攻自破。”
李长安道:“若是一定要强攻呢?”
哥舒翰用眼角的余光看了一眼李长安,咬牙道:“若能承担起数万死伤,亦可强攻拿下。”
尽管哥舒翰觉得没有必要这么做,与吐蕃接壤的城关那么多,为什么非要选一座最难攻打的关卡强攻呢?
不过既然上面想攻打,那哥舒翰也不会违抗命令,反正死的将士也是大唐的将士,又不是他家里的亲人。
“你做得对,慈不掌兵。”李长安感慨道,“我也觉得这个地方没有攻打的必要,只是有些事情并不是由将领说了算。”
“石堡城,不仅是一座关卡,这更是圣人的颜面。”
李长安淡淡道:“上月吐蕃夺走此地,父皇勃然大怒,认为吐蕃侵犯了大唐威严。日后一旦有机会,朝廷必定会命令一定要夺回石堡城,这样天子的颜面才能得到维护。”
她在隐晦地告诉哥舒翰,战场上的事情不是将军能决定的,战场外的勾心斗角远比战场上的生死搏命复杂得多。
想要出人头地,可不仅需要战功,甚至战功都不算是最重要的一项。
就像安禄山,安禄山若是只依靠战功,顶了天也就是个偏将,可他会贿赂官员,讨好帝王,照样能青云直上。
哥舒翰沉声道:“某受教了。”
李长安再问他:“你现在依然选上阵杀敌吗?”
“是!”哥舒翰目光清明。
李长安抚掌笑道:“好志气,那我便托人为你在王忠嗣麾下谋一衙将位置。”
历史上的哥舒翰用了五年时间才做到了衙将,李长安干脆帮他缩短了这段时间。
哥舒翰大喜过望,连忙起身对李长安长稽:“承蒙公主看重,日后公主若有地方用某,某万死不辞。”
“你在军中若有人欺负你,你可给我写信。”李长安笑道。
随后李长安又叮嘱哥舒翰:“私下寄信,在旁人面前你只当作不认识我。我再告诉你一句话,只要圣人还在长安,你就不要和任何宗室子弟交好。”
李长安看了眼哥舒翰,轻声道:“记住这句话吧,你有将帅之才,这句话你现在用不上,日后早晚能用上。”
毕竟哥舒翰现在崇拜的王忠嗣将军就是倒在了他心疼将士不愿强攻石堡城,还好巧不巧他是和太子从小一起长大,关系十分亲近上。
要是只论领兵作战的本事,王忠嗣说不准还在哥舒翰之上。
可惜和太子走得太近。
只是一句话,哥舒翰却觉得这一句话比方才石堡城的数万条人命更腥风血雨,一股凉意从尾椎往上爬,他不禁打了个寒战。
“多谢公主提点。”哥舒翰正色拱手。
离开了内室,哥舒翰脸色紧绷,抬手制止了左车的询问,只是带着他悄悄又从后门离开了寿安观。
回到府中,哥舒翰才长舒一口气。
“公主对郎君说了什么?我看郎君的脸都变了。”左车好奇道。
左车和哥舒翰一起长大,才敢多问一句。
哥舒翰严肃道:“日后在外不要提公主,你我只当作今日从没有见过公主。”
“那公主要怎么提携郎君……”左车挠挠头,嘟囔道。
要是不能说出来,那有靠山和没靠山不就一样了?
哥舒翰捏紧了李长安递给他的纸条,上面只写了两个字“新城”。
“此事不用你多管。”哥舒翰叱道。
过了几日,李长安递给汝阳王的信也得到了回信。
汝阳王李琎是宁王之子,算起来还是李长安的堂兄。
宁王刚死不久,汝阳王和寿王都在为宁王守孝,李长安也就没有上门去拜访,只是递了封信说明买地一事。
买地倒是其次,主要是有一个码头在汝阳王名下,想要大规模走漕运来运送货物,还是需要有一个自己的码头才更方便。
汝阳王倒是很好说话,只给了一个合适的价格便将码头卖给了李长安。
只额外列了一条条件,让李长安把李白所喝的美酒都给他送一份,等他守完孝后再痛饮。
显然在李长安没注意到的时候,李白又和这个酒鬼混在一起了,说不准还在他面前吹嘘了自己喝的好酒。
汝阳三斗始朝天,道逢麹车口流涎,恨不移封向酒泉[1]。
这也是个酒鬼。
大唐的酒鬼几乎和它的诗人一样多。
李长安码头到手后立刻就写信给冯初娘,让她亲自带队押送一批粮食和小船运到洛阳,再找一块地势高的地方盖棚子。
……
伊川县。
伊川县的历史可以追溯到神农时期,那时的伊川县还叫做伊国。到了虞舜,这个地方就被称为伊川。周朝又改名为了新川县,东魏时期又变成了伊川郡。一直到隋开皇初,废除郡制,改置伊州,又废洛阳郡,析置伊川县[2]。
东属箕山山脉,南属外方山余脉,北属嵩山余脉,西部则是丘陵,地势易守难攻,挡在整个洛阳的北方,牢牢守卫着洛阳城。
伊川县的河流大部分属黄河流域、洛河水系,每年夏季多雨,河水水位总会上升,不过也已经有很多年没有泛滥过了。
冯初娘接到李长安的命令后,立刻就调拨了粮食来到此处,船停在码头,船上的粮食正在往下卸。
在码头上巡视着工人往下卸货,冯初娘却注意到了码头边上站着的一个身穿麻布裙的女郎,看上去似乎比她还要小几岁,手里拎着竹篮,正伸着脖子打量这边,仿佛在找人。
“这位娘子,你可是来找什么人?”冯初娘主动走上前询问。
女孩仿佛被吓到了一般往后一跳,听清楚冯初娘的话后才手忙脚乱抱着篮子:“我叫陈珠,我阿爷叫陈文,在这边记账,我阿娘让我来给阿爷送饭。”
码头上的确是雇了几个会算数的人记账,冯初娘看了陈珠两眼,看着她的脸很快就将她要找的阿爷和自己记忆中的人对上了。
“还有一个时辰才下工,你来早了。”冯初娘柔声道。
陈珠脸瞬间爆红,低着头用鞋尖碾着地上的土:“那我再等一阵好了。”
她其实是故意早来,待在家中太无趣,她是过来看热闹的。
她家就住在伊川县,离这边离得很近,听说这边来了一伙做生意的人,陈珠早就好奇了。
一般做生意的商贾都会把货船停到洛阳县的码头,很少有人会停在伊川县这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