均田制其实已经是一个十分完善的制度了。
均田制自北魏冯太后起开始实施,朝廷将掌握的土地分配给农民,农民向朝廷缴纳租税,百姓只有土地的使用权而没有拥有权,已经近似于田地国有化了,这个政策遏制土地兼并,能使国家迅速富强起来。
府兵制就是在均田制的基础上延伸出来的。选良家子作为府兵,免税,若是立下功劳还能授勋,太宗时期短短数年内大唐由隋末的弱小恢复到能够连年发起灭国战争就是多亏了这个制度。人人想要立下功勋,想要获得更多的田地。
正如《木兰诗》中一般,花木兰的父亲就是军户,花木兰替父从军就需要“东市买骏马,西市买鞍鞯”,也就是府兵自备马匹和兵器出征,立下战功后又可以“策勋十二转,赏赐百千强”,获得授勋,实现阶级跨越。
不过再好的政策也有空子。均田制中分给百姓的田地为一人百亩,其中八十亩田地百姓死后就要归还给朝廷。而考虑到桑树果树种植需要很长时间方能收获,所以另外二十亩在百姓死后不会收回去,会留给他的后代,也就是永业田。
只是唐之前连年战乱,人少地多,用这个政策合适,可大唐如今建国百年,境内的土地早就分完了。一代人有二十亩永业田,只需要五代人,就能留下一百亩的永业田,大唐的耕地就这么多,从贞观到开元人口翻了三倍,耕地可翻不了三倍。
而且大部分大唐人实际上是分不到二十亩永业田的,或许偏远地方之人能多分些,可人口稠密的州县根本没有那么多田地可分。
——可若只是这么简单,顶多就是百姓分不到土地罢了,如何又会涉及世家土地兼并呢。
李长安晃了晃脑袋,她翻了一整日的田地薄册,看得头晕眼花的。
整个荆州三分之一的耕地居然都在世家大族手下,还大多不是本地的世家大族,而是外来的关陇贵族,五姓七望一家没少。大唐才建国一百来年,关陇地区贵族的手居然已经伸到了位于南方地区的荆州。
世家大族能够进行土地兼并还得从隋朝开国皇帝杨坚说起,南北朝时期战乱频繁,平民多数都依靠着世家大族活命,他们自愿做世家大族的奴隶,住在世家的碉堡中给世家大族做私兵抵抗胡人。
杨坚为了能够编户齐民,也就是安定流民,所以下达了一道旨意允许奴婢授田,也就是奴婢也能分到田地。
世家大族就钻了这个空子,他们利用自己的权势保证他们的每一个奴婢都能分到足额的好田,若是奴婢死了,则再由其他奴婢顶上。普通平民不一定能分到足额的田地,世家大族的奴婢却能分到最好的田地,甚至他们还不用缴纳税赋……累代积累之下,这片土地上最好的田地就都到了世家手中,形成了土地兼并。
到了开元年间,一方面是世家和权贵土地兼并,另一方面是大唐人口增多土地增长速度远远赶不上人口增长,再有一点就是对外扩张已经到了这个时代所能到达的极限,没有军功可
立,唐朝的科举也还不够公平,平民的上升通道被堵死……
难怪后世分析,安史之乱并不是普通谋逆的战乱,而是一场大唐内部的博弈呢。
李长安和沈初熬了一夜,也没找到合适的方法解决这件事。目前来看最好的方法是摊丁入亩,摊丁入亩加上引进粮种能保证人口上限提高到一亿五千万人,只是知道容易,做起来却难,世家大族必然会拼尽全力阻碍这项政策。
“天下百姓,何其难啊。”沈初顶着一双熊猫眼哀叹了一声。
他显然十分失望,哪怕是学富五车、满腹诗书,可这些书中的知识在现实面前却毫无用处。
沈初竟然也升起了心灰意冷之感,他叹道:“百无一用是书生。”
李长安无语的瞥了沈初一眼,毫不客气:“老师莫不是这段时间学写诗学的走火入魔了?”
“什么都不做才百无一用。”李长安摸了摸下巴,“只要我们师徒齐心,一起匡扶社稷,老师您日后必定能入凌烟阁,便是书生也能搏一个万户侯。”
“往后的事情往后再说,老师您现在就是愁死也一点用处都没有,您又不是杜甫,杜甫忧愁人家能写流传千古的好诗,您忧愁就只能晚上睡不着……”李长安小声道。
沈初怒视李长安,咬咬后槽牙,觉得自己上辈子是个杀猪匠,这辈子才会摊上李长安这样的学生。
现在这种国家政策李长安有再好的办法也不管用,当务之急是她先积累一点基层经验,知道天下百姓需要什么,要如何去解决。
李长安找到了正在写书的张九龄,提出了自己的想法。
“你想去当村正?”张九龄从纸堆中抬起头,诧异的看着李长安。
李长安纳闷道:“难道当村正还要限制籍贯吗?还是限制性别?”
“这倒没有。”张九龄表情微妙。
只是旁人都是拼了命的往上爬,李长安这等放着正一品的公主身份不用,反而想要当一个不入流村正的人,张九龄活了六十年,也是头一回遇见。
“村正也需要登记在册。”张九龄提醒李长安。
她总不能拿着公主的身份证明去官府登记。
李长安迅速改口:“哦,不是我想当村正,是孟浩然想当村正。”
张九龄:“……”
梦想是隐居田园,睡到自然醒的孟浩然会想当村正?那可是个懒得连幕僚都不想当的家伙。
“孟浩然不也写过‘欲济无舟楫,端居耻圣明’嘛,可看孟夫子还是有为官之意的。“李长安振振有词。
“老师在此等我一会,我这就去问孟夫子愿不愿当村正。”
两个时辰之后,李长安就拉着迷迷糊糊的孟浩然回到了张九龄的书房。
张九龄看着一脸懵懂的孟浩然,揉了揉眉心:“你怎么也陪她胡闹。”
“大鹏年少,亦有忧国忧民之志,我又岂有推脱之理?”
也不知道李长安到底给孟浩然说了什么,孟浩然
语气激昂,面上还带着慷慨之色,仿佛不是让他去当一个小小的村正,而是让他去当大唐的宰相一般。
张九龄沉默了,他答应了孟浩然的请求,随意找个了借口打发了孟浩然,把李长安留了下来。
“他性格单纯,你莫要欺负他。”
李长安大惊失色:“这可是孟浩然,我敬仰都还来不及,怎么会欺负他呢?”
从《春晓》到《过故人庄》,这可是她从小背到大的诗人。
张九龄狐疑的看了李长安一眼,勉强相信了她,挥挥手让她离开了。
最后孟浩然也没有成为村正,而是成了一个县令。
唐朝施行科举制和察举制并用,太宗曾下诏,五品以上的高级官员可以举荐人选出任县令,所举荐的县令也属于高级官员的政绩之一,若是所举荐的县令犯了罪,举荐人还要被连坐。
荆州是上州,荆州长史是从五品上的官职,正好能有权力举荐县令,加上荆州刺史是张九龄的熟人,所以任命孟浩然为县令一事颇为顺利。
这位荆州刺史说起来李长安也认识。
“生不用封万户侯,但愿一识韩荆州。”就是出自李白写给这位荆州刺史韩朝宗的自荐信《与韩荆州书》。
只是这位韩荆州以举贤才闻名,最后却也没有举荐李白。
孟浩然也不知道自己本来只打算做个村长,为何最后却成了县令。
本来自由自在的做着幕僚,忽然就成了终身制的大唐官员。
直到走进衙门的时候,孟浩然依然是懵懵的。
他怀里揣着李长安塞给他的大唐基层官员技能指导书——目前张九龄只编好了第一部分。
“若是你有拿不定主意的事务,来问我就行。”李长安也知道孟浩然的性格。
嗯……完全没有情商。单从韩朝宗要举荐他,他却因为与朋友喝酒,耽误了时间,这一件事上就能看出来孟浩然虽然诗写的好,但是做事不太靠谱了。
更不提他那句流传甚广的“北阙休上书,南山归敝庐。不才明主弃,多病故人疏”,反正自从孟浩然写完这首上怨皇帝下怨朋友的诗之后,就再也没人提出要举荐他了。
交代完了孟浩然后,李长安就盯上了她一开始看中的那个村子,正是前几l日她和孟浩然一同去招兵的村子。
宁村,一个村子里几l乎全都是姓宁的。
也是李长安选择的试验村。
首先要做的事情,就是知己知彼。
李长安没有带任何人,只她一个人背着小书包日日往宁村跑,书包里背着她的一日三餐。
每日一大早,李长安就啃着胡饼来到宁村,然后就往村头一坐,村头这棵榕树下是宁村的情报基地,老人和闲暇无事的妇人都在此处聊天。
一开始李长安凑过来这些村民还不适应,后来来的次数多了,再加上偶尔李长安会给她们分享胡饼,也就熟了起来。
“所以你家七十亩地就收不过来了?”李
长安饶有兴致听一个老妇抱怨。
在前几l天的聊天中,李长安已经知道了这位宁七娘家里的情况。
三个儿子都娶了媳妇生了孩子但没分家,两个女儿嫁出去了,加上她和老伴,家里一共有十二口人,家里有四十亩祖上传下来的永业田,还另外分了三十亩朝廷的田,总共七十亩。
只是现在二儿子在州府里服役,三儿子的夫人怀着孕月份又大了,家里剩下的劳动力人手不够,地到现在还没有翻完。
也不止这一户人家有这个情况,荆州近来在修整运河水道,许多人家家中的男丁都要去服徭役,宁村去了好几l十个男丁,自家地里的活就耽误了。
李长安觉得这个时候不该大规模征发民夫修整水道。七月正是农忙的时候,田地里的劳动力不充足会耽误明年的收成。
不过已经征发了,那也没办法再把人给叫回来,只能从别的地方补回来。
李长安看着不远处的稻田,一只老黄牛正拖着犁,还有两个穿着粗布麻衣的男人在牛后面推着,犁是长直辕犁,耕地时回头转弯很吃力,需要那两个人把犁抬起再换方向。
大唐应当已经有了曲辕犁,只是现在还没有传播开。
李长安打算今天回去以后带着裴素去一趟木行,打两架曲辕犁带过来。
这边又聊开了新的话题,话题的内容围绕着村东头那个死了男人的宁大虎家的娘子,说她男人宁大虎战死沙场了,村里就有不三不四的人去欺负她这个寡妇。
还得加强法治建设。李长安竖着耳朵听着,把这事记了下来。
入夜后,李长安在书房奋笔疾书。
[一,打造农具加快生产效率……二,照顾战死将士遗孀,明天去她家看看情况……三,入冬以后不用种地村民有大把空闲时间可以安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