弹指一挥,又是数日。
元祐元年四月丙申(初九)。
赵煦正在大内后苑之中,带着自己的弟弟赵佖玩耍。
赵佖因为在襁褓的时候,生过一场大病,让视力受到了严重损害。
所以,他的眼睛近乎看不到任何东西。
根据林贤妃的说法,大宁郡王只能看到一些东西的大概轮廓。
赵煦不是医生,所以不确定赵佖到底是视网膜受损还是晶体受损。
不过,这个孩子很乐观,这段时间接触下来,赵煦也发现了,他似乎对音乐有着不错的天赋。
才四岁多一点,而且视力严重受损。
却已经在赵煦手把手的教导下,学会了吹笛、击罄。
他的音感很好,对声音和节奏都非常敏感。
无论是吹笛还是击罄,他都学的很快,现在已经能吹奏一些简单的旋律了。
“九郎可真聪明!”赵煦微笑的摸着赵佖的小脸蛋。
他的这个弟弟,在他的上上辈子,一直很低调。
低调到赵煦有些时候都忘了自己还有这么一个弟弟。
然而,赵佖的低调,有些时候也是错的。
因为,作为他是赵煦年纪最大的弟弟。
按照宗法传承的顺序,在赵煦无子的情况下,他是
要不是他的眼睛有问题,那个位置还真有可能落到他头上。
也正是因此,他成为了赵佶那个混小子的眼中钉。
根据在赵煦看到的资料,这个九郎在崇宁五年便因病去世。
嘿嘿!
好一个因病去世!
真是好巧啊!
赵煦的亲弟弟赵似也是崇宁五年因病去世的。
而恰好这两人,都曾威胁过赵佶的皇位。
这样想着,赵煦就轻轻的抱了一下赵佖,在心中已经下了决定。
一报还一报。
将来想个办法,也让那赵佶惊惧而亡就可以了。
正这样想着,一直在后苑园边上,远远的侍奉着的冯景,却忽然来到了赵煦面前。
“大家……”
赵煦松开赵佖,将这个孩子交给他的乳母,让其带到一边去玩耍。
然后,赵煦就转头,看向冯景:“什么事?”
“启奏大家,通见司言,章执政已生擒交趾伪太原李常杰!”
“赢了?”
“幸赖陛下洪福,社稷庇佑!”冯景躬身再拜。
赵煦笑起来:“走,去庆寿宫给太母、母后上贺!”
生得交趾伪太尉李常杰。
这可是十年前,熙宁南征没有做到的事情。
有了这个胜利,今年的坤成节必然很热闹。
“父皇啊……”赵煦抬头,在心中默默的说道:“儿臣会将您想要的东西,一个个送到您的面前的。”
李常杰,只会是一个开始。
他的父皇生前念兹在兹,想要擒杀的人,赵煦会在未来一个个的送到他的神主之前,祭奠于太庙之中。
……
在去庆寿宫的路上,赵煦坐在步撵上,看完了章惇送入京城的战报。
一战而擒李常杰,前后斩首万余,俘五万有余。
这确实是一场大捷。
确实是足够两宫好好高兴一番了。
也确实是足够让太皇太后得到一个不错的尊号了。
到了庆寿宫后,赵煦就发现,果然两宫都很开心。
特别是太皇太后,笑的嘴都要合不拢了。
赵煦一看,自然知道该怎么做。
便挑着这位太母喜欢的话说,将其高高捧起来。
向太后也在旁边打辅助,不时的称赞几句,直将这位太皇太后捧成了大宋有史以来功劳最高的太皇太后。
很快,得到消息的命妇们也纷纷入宫求见。
于是庆寿宫变成了一个欢乐的海洋。
……
交趾,升龙府。
李乾德看着再次被人送到他面前的那些北朝条款。
他的眉头紧紧的皱起来。
他很清楚,这个条约只要他签了,那他的人望就要彻底丧尽。
朝臣也好,宗室也好,贵族也好。
都不会再对他效忠的。
所以,他坚决不同意。
甚至多次对大臣们公开表示:此等条款,耻辱至今,朕若签下,将来又何面目去见列祖列宗?
“卿等为何一再逼迫朕做此不孝之举?”李乾德冷冷的问着。
废历代先帝庙号,降帝陵为王陵。
这在礼法上根本说不通。
“陛下……”一位老臣拜道:“还请陛下为社稷计,尽早应允北朝条款。”
“是啊!是啊!”其他大臣纷纷说道。
这些文官,现在都已经被北兵吓傻了。
江北诸州,发生的针对文官士大夫的屠戮,让他们瑟瑟发抖。
他们知道的,只要北兵过江。
那他们这些人,恐怕有一个算一个,都得被无情屠戮。
而且全家都跑不掉!
在死亡的威胁下,文官士大夫们再次发挥了无数前辈的光荣传统——世修降表。
已经有很多人,在家里悄悄写下了对北朝帝、后的歌颂之诗。
甚至还有人悄悄的派人渡江过去表忠心了。
没办法!
不可力敌啊!
李乾德冷冷的扫着这些人,他紧紧的咬着之的嘴唇。
“卿等为何一再逼迫于朕?”他压抑着声音,质问着:“难道真要朕变成那个不孝子孙?”
“孟子曰:社稷为重,君为轻!”大臣们纷纷匍匐。
“还望陛下,效越王之故智,忍辱负重,卧薪尝胆!”
越王勾践,在整个交趾,都有着莫大的影响。
他的故事更是无人不知。
“哼!”李乾德却是怎么都不肯同意的。
同意了,就等于将自己送到死路。
到那个时候,一杯毒酒,一条白绫,就可以让他上路。
不会有任何人同情他,更不会有人支持他。
到那时,朝野内外,都会让他速死的。
所以,他顽强的抗拒着。
本着只要朕不同意,你们就奈何不得的想法。
李乾德苦苦支撑着。
然而,大臣们既然集体入宫了,自然已经找到了让他屈服的办法。
“陛下……”
一个穿着戎服的武臣,慌慌张张的跑入殿中:“麻令告急——占城、真腊两国大军寇边!”
然后,又是一个武臣,急急忙忙的来到了殿中,跪下来拜道:“陛下,大事不好了,北朝在富良江北岸开始伐木兴建船舶。”
李乾德的胸膛,剧烈的起伏着。
他冷冷的看着那两个武臣。
他认得这两个人,都是他的弟弟崇贤候李太德的部将。
这让他不得不怀疑,李太德这是在给他下套。
“陛下……”大臣们却被这两个消息,吓到惊慌失措:“还请陛下为天下江山社稷考虑,应允北朝条款!”
真腊、占城已经组成了联军,正在南下。
若叫他们突破了麻令等州,北兵再打造水师,渡江而来,三面夹击之下,这大越必然吃枣药丸。
所以,文臣们再顾不得体面了。
他们看似恭敬,但行动和语气,却已经表明了他们的不耐烦。
你要作死,别带上我们!
李乾德看着那些已经扑到陛前的文武大臣。
也看着在殿外,那一排排全副武装的禁军。
又看着那一个个在殿上一言不发,任由大臣们逼宫的卫士、内臣。
他苦笑一声,李乾德知道的,今天这个事情,他答应也得答应,不答应还得答应。
不然,这些人绝不会放过他。
莫名的,李乾德想起了中原传来的一句诗。
蕊夫人的诗:三十万人齐卸甲,竟无一人是男儿!
“太尉若还在,朕焉能被这些宵小挟持?”李乾德此刻无比后悔,当初派太尉李常杰渡江抵御北兵。
早知道,他就该彻底放弃江北,让太尉率兵拱卫升龙府。
甚至效仿旧年故智,让李太德和当年的皇叔李洪真一样,率兵出战。
如此一来,不仅仅可以借机除掉对他威胁最大的弟弟。
也可以避免今日之祸。
可惜!
太尉战败,大军覆灭,他手中再无可用之人,可用之兵。
“卿等既皆如此……”李乾德望着群臣,无力的低下头颅:“朕应允就是了!”
他没有儿子,甚至连女儿都生不出来。
成年以来,后宫诸妃,一个有孕的都没有。
这让他的地位不稳,也让朝中大臣对他没有丝毫忌惮。
群臣欢喜不已,纷纷拜道:“陛下圣明!”
李乾德苦笑一声:“哪里还有什么陛下?”
“哪里还有什么大越天子?”
“孤,怎敢当啊?”
左右都已经落到了这个田地了。
李乾德自然自暴自弃,开始摆烂。
反正朕没有儿子,反正朕已经是弃子了。
那就恶心恶心别人吧。
这样想着,李乾德脑海中,忽然闪现了一道灵光。
这让内心狂笑起来。
于是,他看向群臣,说道:“只是,既允北朝之款,自当遣使去汴京谢罪。”
“孤不能行,当以王弟代之!”
李太德想他死是吧?
那就让他去汴京谢罪!
到了汴京城,他还能回来吗?
至于李太德答不答应?
重要吗?
只要这个事情,一个字泄露到北朝那边。
北朝拿着把柄,强令李太德入京,李太德又该如何抉择呢?
他敢拒绝吗?
他拒绝,那他就必须主战。
他同意的话,那就更好了!
他这辈子都可能回不来!
即使能回来,朝臣们、宗室们、武臣们,谁敢立他?
如此一来,能即位的也就是李太德的儿子了。
这样说不定,他的命还能保住。
哪怕被迫禅位,也可以用太上皇的名义,在背后操纵朝政。
总比像现在这般毫无反抗之力,只能认命强!
这样想着,李乾德就看着群臣,然后死死的盯着那位跪在人群中的李太德。
“朕的弟弟,朕的崇贤候,汝将如何应对?”
李太德抬起头,看着那个坐在御座上的皇帝。
他的眼中满是厌弃和嫌恶。
此刻,他恨不得如当年高澄一般大骂。
然后再让一个武臣学崔季舒给这个哥哥三拳,打碎他的门牙。
可惜,他不能,也不敢。
不仅仅是因为他还没有完全掌握升龙府。
这宫中还有着支持李乾德的势力。
还因为,在这国破家亡之际,他若贸然弑君,影响太坏了。
更会授人以柄。
届时北朝肯定会拿这个事情做文章。
这可是上好的开战借口。
他冒不起这个险。
“陛下!”李太德在群臣的注视下,再拜说道:“臣弟谨遵旨意!”
去北朝朝觐而已。
汴京又不是龙潭虎穴!
只要乖顺一些,多说些好话,讨得汴京欢心,说不定可以修改条款,减免一些贡赋。
此外,李太德还从北朝人开出的条款里,闻到了一点味道。
北朝除了要求交趾岁贡稻米百万石之外,还要求交趾每年向北朝以市价出售稻米一百万石。
这个条款,让李太德看到了希望。
市价?
什么地方的市价?
广西的还是汴京的?
若是汴京的市价……
李太德舔了舔嘴唇,他可是知道的,汴京斗米常年都是六七十钱。
一石就是六七百!
一百万石就是六七百万,相当于百万贯。
一岁百万贯铜钱,那是多少财富?
只要谈好了,待他回国,说不定就可以借此功劳,直接逼迫李乾德退位,并得到全国上下拥戴。
这可是百万贯的泼天财富!
交趾缺铜,自然也缺钱。
有了这百万贯的财富,他和他的子孙,自然可以忍辱负重,励精图治,以待将来!
至于会不会被扣押在汴京?
李太德感觉,汴京的北朝君臣,应该还不至于如此。
再怎么样,他也是北朝自吴越之后,
即使是出于千金买马骨的需求,也会对他礼遇的。
……
李乾德看着李太德的模样。
他的脸色一阵铁青,他怎么都想不到,李太德的胆子居然这么大?
群臣在李太德表态后,当即纷纷拜道:“还请陛下与崇贤候名分,以使北朝!”
“名分?”
李乾德玩味的冷笑起来:“遣中国谢罪使如何?”
群臣却是置若罔闻,集体拜道:“还请陛下立崇贤候为皇太弟,以为社稷之储,如此方显我国诚意!”
皇太弟?!
李乾德的脸色,顿时一片雪白。
他知道的,大臣们,已经彻底抛弃他了。
对大臣们来说,这却是很简单就可以理解的事情。
当今已是望之不似人君。
竟连自己唯一的弟弟都要算计。
偏偏他还生不出孩子。
如今更是丧师辱国,让国家陷入灭亡的危机。
关键还认不清形势,看不清方向。
这样的昏君,已不值得忠诚。
反倒是李太德,肯为社稷,冒着风险前往北朝谢罪。
最重要的是——他有儿子,而且不止一个!
如何抉择,还用想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