挥别热情的军属区百姓,带来的年礼都发完,空马车先一步回王府,去拉王妃要送给万书阁学子的年礼。
沈冬素的马车则不快不慢地往万书阁去,虽然大路上的雪被清扫的干净,可残留的雪渍早已结成硬冰,若走太快,很容易打滑。
故而宁可慢一些,也不能颠到王妃。路过军囤田区,望眼望去,碧绿的麦苗和油菜上覆盖着重霜一样的白雪。
一群一群的麻雀在地里飞着,偶尔有黄狗沿着田堤追麻雀,今日是初一,少有百姓在田地间干活。
不过当走到一片搭着大棚的菜园区,便看到不少百姓进进出出,远远看到王妃的马车,都跑到路边行礼,恭贺新春大吉。
沈冬素饶有兴致地向百姓打招呼,细看那大棚,搭得很是不错,明显是认真跟光州那边学过的。
军属区的百姓自然没人去过光州,这是光州那边来的亲卫指导的。
因为此地没法引温泉水,能种的冬菜不多。
只有蒜苗、黑白菜、菠棱菜、乌塔菜、雪里蕻、嫩油菜几种,这几种就算在户外也能种,极耐寒,但幽州的冬天实在太冷,地太贫瘠。
普通百姓就算种了,收成也有限,都被鸟、鼠偷吃,或是雪太厚压死了。大棚里就长的极好,幽州城的酒楼渐多,冬天的绿菜极受欢迎。
价格贵不说,还得有人脉才能买得到。因为农科院教他们窖肥,冬菜长的碧绿厚叶,极其水嫩。
钦差团吃了都私下说,比起长安专供皇亲的温汤监的冬菜种的都要好。
长安的勋贵都在自家庄园种冬菜,很多是引温泉水,可更多人愿意种花,菜种的少。
长安百姓便是有钱的,冬天想吃点绿色也不容易,据说有一年雪太大,北边的肥羊一时没有送到长安,羊肉最贵是七百文一斤,而绿菜要八百文一斤!
真正的天价!且有钱都买不到。
钦差团跟着陈星耀这个坑货,留在幽州城过年,一开始自然是满腹抱怨,但很快他们就发现,幽州城的生活水平竟然还挺高的。
虽然一些复杂高端的菜系吃不到,但像羊肉、鹿肉、绿菜这些长安的冬天,最受富人喜欢的食材,在幽州能敞开肚皮吃。
并且幽州的火锅味道竟然比长安的还要好一些,说是因为长安那边是姜家人做的,跟凌王妃的厨子学的锅底手艺。
而幽州这边可是正宗的火锅,凌王妃亲自教导的,还经常推出新款锅底,改良锅子和炉灶,一边烤一边涮。
吃个鲜羊肉、鹿肉,再配上精酿酒,还有新鲜海鲜熬制的汤头,那叫个美。
钦差园大小官员,自住进幽州城,从开始的紧张不安和气愤郁结,一心想尽快回长安复命,赶紧离开这个是非之地。
结果住进来之后,很快就没人抱怨了,吃的好不说,住的也舒服,房屋虽窄小,但布置的极为暖和舒适。
许多家具长安都没有,铺着厚毯子的沙发、镶在墙壁上的壁炉、厚厚的地毯、燃鲸鱼油的灯具很是亮堂,还有像琉璃一样的窗户,不用开窗也能赏到外面影影绰绰的景致。
城中过年的气氛也极为浓郁,虽然他们很不想承认,嘴硬地说,比长安差远了,可心里都清楚,其实是没差多少了。
少了长安千年的文化底蕴、京师气派,但比起别的州城,已经是极好的了。
点成火龙一样的花灯,花样更繁多的烟火表演,还有乐团别出新载的合唱表演,虽然不像长安花魁那般,吸引男人的目光。
但那些中气十足的少年们,合唱或热血、或思乡、或恭贺新春、或为理想的歌曲,听得人热血沸腾,忍不住加入合唱之中。
万书阁的藏书极丰,文化广场,时常有乐师演奏,有画师现场作画,小酒馆、茶馆亦有北国风味。
还有琳琅满目的商品售卖,连长安都少有的海外稀罕物,幽州城也常有售卖。钦差团的钱袋子,都被这些稀罕物给掏空了。
只要你别去想,鞑子随时会来攻这座城,单纯地享受当下,那幽州确实是很适合居住的州城。
唯一让人不满的一点就是,凌王妃竟然坚决禁止赌场和妓馆,这个禁止可不是说说而已,许多地方的官方也说禁止赌场。
但谁都知道赌场赚钱啊!赌场和妓馆可比一般生意挣钱多了,销金窟不是说说而已的。
但幽州这两个行业是写到明文律法中的,只要被抓住,轻则打入苦役队,重则就是罪奴。
呃,幽州没有驱逐流放这一惩罚,甚至还会将朝廷流放到别的地方的重刑犯,有意抢到幽州来。
幽州太缺人了,特别是缺能干开矿这类苦力的人。听说哪怕是蹲大狱,也不会像别的地方,关到幽暗的牢房里。
在幽州,蹲大狱就是罪奴,同样得干活。
之前有人觉得王妃只是说说而已,都知道王妃跟姜家合作的生意多,可见王妃是缺钱的,被抓住多孝敬一些,肯定不会真的禁止。
然后就是,不管是私下开赌坊的,还是开暗娼馆的,全被彻查,都不经衙役之手,是城巡营直接抓人。
想送礼都找不到人送,那些兵可不像油滑的衙役,能跟你通融一二,敢反抗,直接就地格杀,都找不到人说理。
特别是拐卖少女进暗娼馆的,是一等一的重罪,连当罪奴的机会都没有。
王妃直接说,再缺人手,这种畜生也不能留,菜市口砍头挂尸,才是他们的归宿……
一而再地严惩,加上幽州城的工坊多,底层百姓也能找到活路,没有哪个女子愿意去做卖身的行当。
这幽州城还真没了赌馆和妓馆,想听曲看戏到是有正经的地方,茶馆有挂牌弹唱的,梨园也有正经戏班子。
钦差团虽然遗憾没有名妓陪游,也只能忍着。
却说沈冬素看了一眼大棚蔬菜,并没有下车进去巡视的打算,估计她真下车走一圈,里面的管事能把地薅秃了给她带走。
趁时间还早,赶紧去万书阁转一圈,给庞先生和他的几个老同窗拜个年,这都是幽州教育界的中流砥柱,不能怠慢。
赶到午饭前回到王府,她还得给宝宝们喂奶,涨起来不喂,很容易就回奶,严重的会发炎,奶水还会渐渐变少。
感叹一声,她这是连产假都没有。凌墨萧你给我快点回来啊!老娘要休假!
月见瞄她一眼,王妃说归说,真给她放假,她铁定又会泡在试验室,研究新东西。
王妃就是闲不住的人,就像一些老农说,三天不下地,浑身骨头痛。
王妃也差不多,闲上三天让她赏花赏月啥也不干,她也会全身不舒服。
许久没来万书阁,变化还挺大。毕竟从单纯的图书馆变成学院,一扩再扩,一建再建,如今的万书阁比起长安的国子监也不显小。
正门外的广场极大,马车如龙。修了长长的石阶,一般学院怎么都喜欢修阶梯?马车要进学院里面,还得走另一个侧门,正门根本没法走。
庞先生说这寓意着学海无涯,需有跋山涉水的勇气,才能登上高阶。
在听他说王妃可以走侧门,马车直接进入学院。
沈冬素干笑两声,那些过年没家可回,或是不想回家的学生、夫子,都已经等在阶梯两侧。
这个时候她说坐马车进去,不显得矫情吗?不就是几十层阶梯吗?我登!
手臂一屈,月见不动声色地扶住,耳语道:“王妃放心,属下会扶稳。”
沈冬素一步步登上阶梯,跟每一个向她拜年的学生或夫子问好,再有庞先生在旁介绍学院景致,这阶梯登得倒是不累人。
沈冬素就前世学院的阶梯风格,向庞先生建议,可以在每一阶侧面刻上名人语录,刻论语就不错。
就算百姓不进学院,只看这阶梯,也能学到几句论语。
庞先生双眼放光,觉得这个建议极好,大有先汉时,武帝立太学碑之遗风。
廓开太学,广延群生。
万书阁效仿,何止是教导学生,连普通百姓也能旁听。过完年就找工匠来刻!
等走完阶梯,来到正院门,沈冬素笑着给几个老夫子拜年,送上年礼,一个挨一个说完话。
然后看到最后面站的竟然是谢青芷这小姑娘,她抱着记录本,挂着更容易书写的炭笔,笑意盈盈地向沈冬素挥手。
“给王妃拜年了。”
一问才知,这姑娘是听说她今天先去军属区,又来访万书阁。军属区她没跟上,提前到万书阁等着。
“我们的杂志和报纸,都等着给王妃做专访。就王妃初一来万书阁走访一事,写成头条,这一期的报纸定大受欢迎。”
没错,经过姜氏的时尚杂志熏陶,再有战时的战事报,勤奋好学的幽州各部,已经开始编著各种杂志和报纸。
不过最有名气的还是贵女们创办的时尚报,和幽州时报。一天一版自然是做不到的,目前是十日一版,每月出三版,广受好评。
有不少外地商队,专门到幽州来买报纸。沈冬素觉得,等印刷技术再提高一些,做到三日一版,报纸和杂志,定能成为幽州最有名气的东西。
沈冬素对勤奋的谢青芷笑道:“难为你了,初一还要来书稿,那就跟着同行吧!”
谢清芷大喜,忙笑道:“王妃初一也没得闲,书院的夫子们同样到岗,我们怎么能偷懒?”
说话间走到正殿门前,一侧立着高大的孔子石像,
另一侧则奇怪地摆了一块巨大的怪石,已经磨石成碑状,但上面什么也没刻,沈冬素觉得这石头上刻个巨大的‘勤’字才应景。
笑问庞先生,为何摆块巨石于此?
庞先生忙解释道,说此石是在山中偶见,他觉得应该刻上谨学名言于上,立于学院之中。
可石头运回来,他一直没想到好刻什么,便闲放在这里,等什么时候找到适合的圣人名言再刻录。
见王妃看着这块巨石出神,机灵的谢清芷眼珠一转,笑道:“王妃觉得刻什么好?”
庞先生被其提醒,忙笑道:“是了,早先听王爷说,王妃偶得孤本诗词,可惜遗失了。王妃可是想到适合学院刻录之语?”
这是她在光州时,做梨糖放的小卡片,上面写的应景诗文。早先凌墨萧就问,那些诗句虽只有一句,却句句都是经典,她从何处看到的?
她那时跟凌墨萧不熟,呃,应该说人家是老板,她是个打工人。自然忙找理由,说是师父送的孤本,可惜被当引火给烧了。
凌墨萧也没深究,哪怕是后来两人成亲,他也从不细问她师父的事,更没追问那些诗词。
就这一点来说,沈冬素觉得凌墨萧挺尊重人的,她愿意说的事,他就认真听着。她不想说的事,他从不追问。
沈冬素想着凌墨萧,笑意逐渐温柔,就当给凌墨萧一个惊喜,等他回来时,来到这碑上字,定会很激动。
因为她已经想到赠庞先生那句话刻录了,自然是世代读书人,前赴后继立志要做的事,名言之经典的横渠四句,
她朝谢清芷伸手,小姑娘瞬间心领神会,忙将纸笔奉上。
她将本子按在石碑上,用炭笔写下四行大字:
”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
因字迹写的大,这炭笔磨得粗,到有几份书法的意味。
她写完认真看了看,还不错,看谁再说本王妃字写的丑!
“先生觉得这句怎么样?”
她问完却没听到回答,诧异地转头一看,只见庞先生和一众老夫子,个个都目瞪口呆,不,应该说是激动不已。
其中一人几乎是不顾身份,不顾礼仪地上前,从沈冬素手中拿过那记录本。
连胡子都颤抖着,一连说了几声:“好!”
“这才是我读书人的明志圣典啊!老夫悟了,老夫悟了!”
还有个夫子的眼眶都红了,声音也变了调:“老夫一生所寻,便是王妃这句话啊!”
沈冬素赶紧道:“这不是我说的,夫子们别误会。”
才女的名声固然让人羡慕,可这么大一顶帽子,她不敢戴啊!
她顶多出本孕育科普,再出几本早教读物,就已经很满足了。真厚着脸皮说这是自己说的,她怕遭天罚。
庞先生理智尚在,忙问:“王妃可知,这是哪位圣人之言?”
沈冬素张口就来:“张载,字子厚,人称横渠先生。”
众人疑惑:“如此圣人,为何从未听说?亦未留下书籍理论?”
沈冬素强行找理由:“据说是被战乱给毁了,唉,就因为我华夏常有战乱天灾,才让多少名家宝典毁去。”
“我建万书阁,便是为了让圣人宝典,能够传世万万年。不论发生什么事,万书阁在,圣人经典便能长存。”
见众夫子皆心神俱荡,她王妃职责上身,画大饼道:“传承我华夏文化,传播圣人经典,就靠各位夫子了。”
“相信此碑立下,定能开民智,传万生,扬幽州之名,立传世之道。”
众夫子捧着那薄薄小册,仿佛重如千钧,心中生出层云荡气,这一刻,幽州不再是边关州城,而是文化的中心,立道传承之重城。
庞先生激动地道:“老夫这就去找工匠来刻!不,让李念鱼亲自来刻。”
唯有谢清芷画风不对,小声跟月见道:“看样子,夫子们不会把记录本还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