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段时日辛苦师傅们了,小小心意,给大家吃酒吃点心,代我提前向师傅们拜个早年。”
分店装修完工,温仲夏来检查验收,工匠领头陪同。
她很满意,又给师傅封了个大红包。
在古代碰到如此负责,不偷工减料的工匠可不容易,搞好关系,以后合作的机会还多着。
工匠师傅笑得呲出大牙花子,“温掌柜客气了,以后这房子哪里有问题,尽管找我们便是。”
双方你来我往地客套一番,工匠师傅扛着工具,心满意足地离去。
温仲夏在一楼空空荡荡的隔间转悠,思考到时候该怎么布置雅间,金水跟在旁边,一路上都没说几句话。
“金水,过完年这边开业,到时候你想过来,还是留在那边?”温仲夏双手搭着窗户边,今儿大晴天又无风,阳光照得人暖暖的。
金水道:“我听掌柜的。”
“你和七娘是员工中厨艺最好的,但是七娘家离本店更近,她留在那头方便回家照顾她爹,你可以住店里,所以我想安排你过来。”
温仲夏柔声道:“放心,我会一起过来,这边还需要再招人,等到步入正轨后我两头跑,我不在时你就负责主事后厨。”
金水有些惶恐,“掌柜的,我怕做不好。”
“别担心,熟能生巧,前面我会带着你做。”
“掌柜的,你对我太好了。”金水半垂着脑袋,再抬头时眼眶红了一圈。
“这不是好事嘛,怎么还哭了?”温仲夏拍拍她的肩膀安慰。
金水用手背擦了下眼角,闷闷道:“掌柜的,你这么看重我,我很感激,但你还是换别人吧,我怕我会误了你的事。”
“为什么,你不想干了?”
“不是的,”金水慌忙摇头,“我只是,只是……”
看她支吾的样子,温仲夏叹了口气,“这两日你是不是遇到了什么事,能和我说说吗?”
金水双手无意识绞在一起,纠结了好一会儿,才憋出三个字:“是我哥。”
温仲夏诧异挑眉,“一丫说前儿看见你在街头和一个男人说话,那是你哥?”
员工有心事,她这个当掌柜的不能不关心,去问了其他女孩子。她们也不清楚缘由,只有一丫偶然在街上看到那一幕,当时没多想。
温仲夏还以为这丫头情窦初开,和哪个小伙子好上了,想着女孩子脸皮薄,一直忍着没问。
金水点点下巴。
“他都把你卖了,竟还有脸找你,找你要钱吧。”
除了钱,不可能有第一个原因。
果不其然,金水又点头。
“他不知道从哪里打听到我在温记做事,半个月前来找我,说嫂子怀孕了,我这个做妹妹的应当拿钱给嫂子买补品吃。”
“你给了?”
“嗯。”金水头低得更深了。
温仲夏无奈叹气。
女人总是这么可怜,都被卖了还要给家里钱,那种男人就是活生生的吸血虫,不扒你身上吸干净不会罢休。
金水干脆竹筒倒豆子,全说了出来。
她哥哥金木其实已经来找过她好几回,头一回在菜场被他拦住,金水本不想理会,但他拿嫂子怀孕说事,开口闭口就是:“金家就我一个男丁,要给金家留后,不然对不起爹娘。”
“你嫂子害喜严重,大夫说得安胎将养,得大补。”
“你嫂子脾气大,没钱会跑,我好不容易讨着婆娘,不能人财两空。”
说来说去就是他没钱,只好来求妹妹。
金木确实用了“求”这个字,态度比以前好多了。
金水想着金家确实要靠哥哥传宗接代,最后心一软给了钱。
然而一旦开了头,就没完了。
之后又来找了她两三次,一下说“老房子被大雪压塌了要修,不然漏风漏雨冻着嫂子”,一下又说没钱买年货过年。
金水已经意识到自己被哥哥缠上,但她摆脱不了。
她害怕不满足哥哥,他会去温记闹。
她害怕掌柜的知道,会嫌自己太蠢,事又多。
她只好忍耐,可没想到金木还不知足,前儿见面竟然说给她谈了桩亲事,对象是他们村一个老鳏夫的小儿子一柱。
“我已经卖给掌柜的,我的人生得由掌柜做主,不是我想嫁就能嫁。”当时金水搬出了这个说辞。
但是金木却道:“你卖给她当厨娘,又不是当丫鬟,她还能拦着不让你嫁人啊,求求情她定会同意。”
“一柱说了只要你嫁过去,他们家就陪嫁一头大水牛,而且他同意你继续在温记当厨娘,他也愿意陪你去温记做事,这样你们夫妻俩就不用分开了。”
温仲夏听完无言半晌。
好家伙,敢情他们还想打这种主意。
如今温记的买卖越来越好,员工的薪酬福利更是丰厚,很多人听闻后主动上门求活干,其中多数是男人,通通被她“只要女的”给打发了。
金木和一柱以为借着金水的身份,就能到她店里做事,想得挺美。
金水一脸羞愧,“掌柜的,都是我太没用,给温记添麻烦了。”
她一再拒绝所谓的婚事,可金木仍坚持要带一柱来相看,她就是为这事愁得吃不下睡不着。
“傻丫头,他第一次来找你,你就该和我说,也不用白白被他骗钱。”温仲夏恨铁不成钢地点了下她的额头。
“唉那些钱给了就给了吧,我们家是得靠他留后,就当我这个姑姑给未来侄子侄女的一点见面礼。”
温仲夏差点想骂脏话,对着金水可怜巴巴的脸,生生忍了下去。
“靠卖亲妹子才有钱娶老婆的男人不配有孩子,又不是有皇位要继承,有什么好传宗接代的。”
金水听得瞠目结舌,她从小到大听到的都是男人都要给家里留后,没有孩子那就是断子绝孙,会最恶毒的诅咒,是会被唾弃的。
不过听掌柜的这么一说,好像也有几分道理。
他们俩就几亩薄地,一间老房,穷的叮当响,还有这么个废物亲爹,那孩子生下来也是受苦的命。
温仲夏望天半晌,消消气后,问她:“这件事要解决也容易,但我要你一句准话,要么继续当你哥的吸血包,那就离开温记,要么留下来,和他断干净。”
“我要留下来。”金水毫不犹豫。
温仲夏笑了。
两天后。
金木和一柱来到温记百味后门,本想等金水出来,没成想等到一个高个小娘子,把他们领去店里,说掌柜的要见他们。
此时店内没有客人,两人一进去就见一个年轻小娘子翘着腿坐在正中间的长凳上,一身藕荷色绣花袄子,细白的双手搭着膝盖,顺着手看上去是一张貌美的脸,挂着似笑非笑的神情。
她的身后站了一排小娘子,以及一个小男孩,全都神情严肃。
金木在温记附近打转多次,自然认得人,忙拉着一柱弯腰见礼。
“掌柜的好。”
一柱眼睛瞪得老大,她就是温记的掌柜?
他只是听旁人说城里有家温记百味最近红火得很,才半年就要开分店,却不知道掌柜竟这般年轻漂亮。
温仲夏淡声开口:“你就是金水的哥哥?”
胡子拉碴,眼神浑浊,只比金水大六七岁,却沧桑如中年男人。
金木点头哈腰:“正是,是不是小水把事情都告诉你了?哎呀我就知道温掌柜是大善人,一定不会阻拦这门亲事。”
“他就是一柱,”金木把旁边的男子往前推了一步,“小水人呢,快让她出来见一见。”
一柱个子矮矮,眼睛不大,却泛着精光,时不时瞟着前方正中间的位置。
温孟冬瞪他一眼,叉腰,“你看什么?”
一柱忙低下头。
温仲夏笑吟吟道:“金水是我买来的人,要给她相看,自然也得过了我们这关。”
“对。”后面的女孩子们齐声说,小冬儿慢了半拍。
一柱被这阵仗吓一跳,歪头看向金木,用眼神说:“什么情况?”
金木忙道:“掌柜说的在理,你是小水的掌柜,肯定你说了算,但是你放心,一柱绝对是好男人,他和小水小时候就认识,用那个话叫青梅什么来着。”
“青梅竹马。”杨金花翻了个小小的白眼。
“对,青梅和竹马,打小有感情的,他一直中意我妹子,是不是一柱?”
一柱腆着笑脸:“是啊是啊,我一直惦念小水妹妹,就是为了她,我至今未成亲咧。”
“嚯真是痴情好男子,”温仲夏的手指在膝上轻轻敲弹,歪着头问他,“那金水被他哥哥卖掉的时候,你怎么没阻止?”
俩男人的笑脸顿时僵住。
“我那是不得已,不是真心想卖她,当时我说了等我攒够了钱就赎她回来。”金水解释。
一柱也憋出一句:“那天我不在家,我后来才知道的。”
“哦,一个不得已,一个不在家,可是金水被卖了有半年吧,怎么不见你们来赎她,找她?”温仲夏十分认真地发问。
“对啊,为什么?”温孟冬在后面鹦鹉学舌。
他们又尴尬起来,对视一眼。
金木一拍大腿,自责不已的模样,“都是我这个做哥哥的不好,我没用,挣不到钱,我没脸来见妹子啊。”
一柱眼珠子转了又转,说:“我才刚知道小水妹妹在你们这里,早知道我早来了。”
金木马上接话:“是我对不住她,我不奢求小水的原谅,我就希望给她找个好人家,让死去的爹娘放心,算是尽我这个哥哥最后的责任。”
“我一定对小水好,嫁了我,我还让她在这里干厨娘,我也可以给掌柜的做事,这个叫妇唱夫随,我不介意的。”
一柱以为自己都这么大方,定能把人感动死。
温仲夏一句话顶了回去:“我这里不招男的。”
一柱瞪大眼,转向金木嘀咕:“你不是说我一定能进的吗?”
金木示意他不要激动,看向前方,陪笑脸:“温掌柜,一柱要是和金水成了亲,就是一家人,不是外人,随便安排个活计都成,他很机灵的。”
“谁的丈夫都不成。”温仲夏面无表情。
温孟冬骄傲地挺起小胸脯,“温记百味只能有一个男的,就是我。”
旁边的一丫等人差点笑破功。
“没关系,那就让金水还在这里做,一柱他自己找活干,总之他们俩老大不小了,先把亲事办了。”金木的态度变得那叫一个快。
一柱明显不满,但忍了下来,顺着他的话点头。
反正金水的工钱很丰厚,嫁给他,不就是他的了。
“这么看来,你们真的不是贪图金水的钱才来的?”温仲夏笑问。
金木和一柱不自在地扯了扯嘴角,“当然不是。”
真是情深义重啊。”温仲夏看向后面的女孩子们。
她们也很配合,“是啊,好感人。”
杨金花甚至还抹了下眼角。
温仲夏调整一下坐姿,看着一柱,“那你们一定能同甘共苦咯?”
一柱坚定点头,“只要我有一口干的,绝不让她喝稀的。”
“如此一来,我就放心让她跟你走。”
温仲夏说完拍拍手,金水和徐袖从后面掀开帘子走出来。
金木一看到妹妹,吃惊道:“小水你怎么穿成这样?”
上回见她还是一身簇新的绣花袄子,现在怎么是一身打补丁的破衣裳?
金水脸色苍白,手上还拿着个灰扑扑的包袱,弱弱地喊了声“掌柜的”。
温仲夏这才站起身,没什么表情道:“既然你家里来人,你就跟着回去吧,看在过往情分上,那些钱我不要你马上还完,两年还清就行。”
“还钱,什么还钱?”金木一脸糊涂,“到底咋了?”
金水瘪着嘴,要哭不哭的模样,就是不吭声。
成七娘站出来主动道:“金水她前儿打碎了一位客人寄存在我们店里的一对琉璃水晶杯,那可是西域来的珍品,一对要一十贯。”
“客人想告到官府,是我们掌柜的替她赔了款才私了,那客人是我们的老主顾,说以后不想在店里看到金水,嫌晦气,所以她不能继续在这里干了。”
“什么?”金木和一柱大惊。
“既然你们能和她同甘共苦,就让她跟你们走。”温仲夏道。
“别想着逃,她的卖身契还在我这里,要是不定期来还钱,我会告到官府,到时满城通缉你们。”
“嗨其实也就一十贯,一年十贯,一个月还不到一贯钱就成,你们两个大男人一人负责还一半,也不多。”
金水嘤嘤地哭泣。
金木满脸不敢相信,“不可能,你们在唬我吧。”
“唬你们这个做甚?”徐袖往怀里一掏,刷地展开一张纸,“赔付文书都在这里,盖了章按了手指印的,一十贯,我们还没跟你要利息呢。”
可惜俩男人斗大字不识一个,只看到左下角又是红章,又是红手印,好像真是那么一回事。
“那个竹马,带你的未婚妻回去吧,记得啊,金水在我们这里三餐吃肉,回去也得照着一样来,可不能亏待了她。”成七娘大声说。
一柱脸色青一阵白一阵,他就是嫌种地太苦,想到城里找活干,听到金水在温记百味当厨娘,工钱福利非常丰厚,才想结这门亲。
要是娶回家得替她还钱,还三餐供她吃肉,娶个屁啊。
他突然冲金木破口大骂:“姓金的,老子真是信了你的邪,原来你想让老子替你们家还钱,做梦吧。”
“什么青梅竹马,我呸!”
丢下这句,一柱骂骂咧咧,转头走了。
“嘿这人忒不靠谱,不过血浓于水,你亲哥哥对上回卖你很愧疚,这次肯定能帮你。”温仲夏把金水推向金木。
金木下意识往后跳了一大步,金水的小脸霎时褪去血色。
“那个小水啊,家里还有嫂子和未出生的孩子,我真是没钱。”
“你自己和掌柜的求求情啊,你嫂子怀孕一个人在家,我不放心,得赶紧回去。”
“你也别回来,家里没地方住。”
金木跑的速度比一柱还快。
转瞬间,两个男人消失地无影无踪。
金水刚才是假哭,这会儿望着空荡荡的大门,闭了闭眼,落下一行清泪。
“别哭,一场做戏看清了他们的真面目,以后就不会再被骗了。”温仲夏掏出帕子替她抹了抹脸。
这个做戏的主意是她想的,他们既然能为钱而来,就能因钱而去,多么虚无缥缈的亲情。
“对啊,为这种哥哥哭不值得,以后你就彻底当他死了。他要是再敢来找你要钱,你就向他哭穷,要还债。如果还敢纠缠,告诉我,我替你教训他。”
七娘也朝门口呸了两下。
其他女孩子纷纷附和。
金水望着大家,吸吸鼻子,深深鞠了一躬。
“谢谢你们。”
“客气什么,怪生分的,以后我们才是亲姐妹。”大家搂着她身边说笑。
温孟冬不忘跳起来找存在感,“还有我还有我,我是好弟弟。”
金水终于破涕而笑。
“好了,”温仲夏拍拍手,“以后不论是谁,再遇到类似这种事,莫要自己担着,说出来大家能一块帮着想法子,人多力量大嘛。”
“知道了。”大伙儿齐声应道。
“一丫去后面看看,腊八粥煮好了没?”
“好嘞。”
今儿是腊八节,厨房里早就炖煮上一大锅腊八粥,在前面演戏演了半天,正好炖得烂烂的。
腊八粥红绿白黄交杂,色泽鲜亮,莲子饱满,红枣个大,栗子酥松,桂圆软糯……
温仲夏放了不止八种料,满满当当,各种食材的味道完美地融合在一起。
佐两勺白糖,甜滋滋,香喷喷,瞬间平复了忧伤的心。
金水埋头喝粥,眼角不禁又滑过一滴泪。
这回是感动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