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日,天才蒙蒙亮,金水便起了床,照例先去开店门。
刚一拉开,一个黑乎乎的人影顺势往后一倒,吓了她一跳。
原来是成老头,他按了按惺忪的睡眼,赶忙爬起来,弯着腰很不好意思的说:“我找七娘。”
“大叔,您来怎么不敲门呢?”金水看他腿脚麻得直不起来,惊道,“您不会在门口坐了一晚吧?”
成老头神情木讷,没接话,只弯腰揉着酸麻的膝盖。
金水忙就近端了个凳子请他坐下,随后飞快奔去后院。
成七娘昨晚和温仲夏睡一张床,听到金水来喊,裹上衣服,来不及梳头便跑了出去。
“爹,您在外面坐了一晚上,怎么不喊我啊?”成七娘十分愧疚。
成老头闷闷道:“你一个人出来,我不放心。”
成七娘昨晚出门时说了要去找温掌柜,成老头气归气,但还是悄悄跟在闺女身后,目送她进了温记百味,随后干脆在门口靠着睡了一晚。
索性八月初头的晚上不冷,只是坐得半边身子麻了。
成七娘心头一酸,撇开脸,抹了抹湿润的眼角。
她三岁没了娘,这些年父女俩相依为命。
在太学门口卖胡饼挣到的钱,大多都被爹攒了起来,要留着给她当嫁妆。他说女人得有嫁妆,将来才不怕被婆家看不起。
想到这些,成七娘便悔不该为了个无情无义的男人和父亲置气。
“七娘,跟爹回家吧,那事过去就过去了,以后咱都不提了啊。”成老头道。
成七娘擦掉眼泪,重重地“唉”了一声。
“现在走可不成啊,”温仲夏简单挽了个发髻,笑着掀开帘子,“大叔,您来都来了,定要在我这儿吃了早饭再走。”
成老头见到她,愈加惭愧:“温掌柜,七娘已经叨扰了一晚上,实在不敢再麻烦你们。”
温仲夏亲热地挽着成七娘的胳膊,笑说:“七娘是我朋友,谈什么叨扰不叨扰的。”
“我们这儿碳火不断,做早饭快得很,等你们走回家再开始起锅烧火,得弄到几时去,人也要饿死了,别走了,就在这里吃吧。”
徐袖也过来劝,一番热情相邀之下,可算把他留住了。
早上煮了一大锅南瓜猪肝粥,不是白粥。
南瓜和大米一起熬,整锅粥都被染成了漂亮的金黄色。
屠户每日一大早会给温记送来最新鲜的肉,挑一块嫩猪肝,切成片,等南瓜粥快熬好时,再放进去,稍稍滚一滚便好了,这样不怕被煮老。
热乎乎的喝上一口粥,既能尝到南瓜的鲜甜,又能吃到软嫩的猪肝,咸香软糯,补锌又补血,正适合初秋时节。
小泡菜、腐乳摆了几碟,温孟冬夹着脆嫩的酸黄瓜下粥,呼噜呼噜,吃得那叫一个香。
还有一盆酱肉馅的大包子,包子皮薄薄的,掰开里面是一大团酱色的肉馅儿,喷香的酱汁渗到了皮子外面,满满的油香。
成老头吃了一个,不好意思再拿,平时自己家里做包子,哪舍得放这么多肉。
这里一个包子的肉量,可以顶他家做三个了。
“一不小心包多了,你们不帮着吃,要吃不完了,多吃点。”温仲夏抓了两个包子放到父女俩的碗里。
这么好吃的包子怎么可能吃不完,吃三顿都不会腻,成家父女知道她是好心,故意这么说。
“真好吃!”成七娘也不跟她客气,笑着啃了一大口。
用完早饭,温仲夏又和成七娘说了下昨晚讨论的事。
不管范复去妓馆的事太学如何处置,杭曜今儿肯定会带消息过来。
等知道消息,她们再决定下一步如何做,总归是要把钱拿回来。
杭曜果然上午来了,只是瞧着他进来的神情,温仲夏心中隐隐有了猜测。
“监丞和司业一致认为他是初犯,看在真心悔过的份上,这次便记大过一次,留待查看,如果一年内再犯,严惩,退学。”
温仲夏冷哼:“我猜到了。”
虽说范复也犯了太学的禁令,但和上回郑觉不太一样。郑觉不仅嗜赌,还坑害同窗,两罪并罚,才被退学。
而范复去妓馆伤害的是成七娘,七娘不是太学的人,那帮子老学究才不会在乎一个外头的商贩之女。
更重要的一点是,在这个青楼合法的时代,这帮男人可能压根在心底就不觉得嫖是件多么严重的事,说不定还觉着是件风流雅事。
这就是现实,受伤的总归是女人。
杭曜见温仲夏冷着一张脸,柔声开口:“范复向监丞和我做了保证,以后再不去烟花之地。”
温仲夏“呵”了一声:“我看狗改不了吃屎。”
“你们太学的学生又是赌,又是嫖的,看来学风不像外面传的那般好嘛,莫不是上梁不正下梁歪?”她承认她气得有些扫射了。
杭曜闻言道:“那只是少数人,大多数学生还是安分守己,发奋读书,不能一杆子打死所有人啊。”
说到后面那一句,他的语气变弱,听上去有些委屈。
“别人我不知道,但我可以发誓,我从未踏入过妓馆和赌场半步,以后也绝对不会去,如违誓言,就让我……”
温仲夏问:“就如何?”
杭曜举起手,定定地望着她说:“就让我一辈子再也吃不到温……好吃的吃食。”
温仲夏终是没忍住,抿着嘴角笑了笑。
杭曜见她笑了,紧绷的肩膀才松了松。
温仲夏马上又敛起笑容说:“你们太学如何处置范复,我管不着,但他骗了七娘的感情是真,最可恶的是他还骗了七娘的钱,这些他必须给个交代。”
“道歉,还钱。”
成七娘说她林林总总借给范复的钱将近一贯,这可不是小数目,不讨回来,真是亏大了。
说什么买书买笔砚,谁知道是不是被他用在别的相好身上?
“还有这种事?”杭曜蹙了蹙眉心,“你放心,我这就回去把范复找来,钱一定要还。”
温仲夏冲他说:“你告诉范复,他要是敢赖账,我保证他逛妓馆,又骗别人钱的事很快会传遍整个太学。”
天天来温记吃饭的学生那么多,她只要随便找人透上几句,范复就算不退学,他的名声也好不了。
读书人最看中名声,等他名声烂透了,看看他将来还能不能谋到一个好前途。
对付这种薄情寡义,骗心又骗财的极品负心汉,也不用讲什么道德。
下午差不多酉时,成七娘来探听消息,得知太学的处置后,骂了几句太学不长眼,但也无可奈何。
温仲夏正在剥昨日买的石榴,晶莹剔透,红如宝石,一粒一粒剥到小碗里。
成七娘洗了手后,也帮着剥,并自嘲道:“以后我不会再幻想嫁给读书人了,我天生没这个命,认了。”
“胡说,七娘你这么好,是他配不上你。”
温仲夏剥的手指被染上了红色,“你该这么想,幸好你及时发现了他的真面目,早早远离脏男人,这是老天爷都在帮你,你的福气还在后头呢。”
成七娘咧嘴一笑:“听你这么一说,好像有几分道理,那借你吉言咯。”
“其实我自己倒还好,想通了也就没什么,”她又愁起来,“只是因为这事,我爹打算以后不在太学门口摆摊了,到底是被我连累的。”
为了远离是非,为了不再和范复有纠葛,为了保护七娘的名声,胡饼摊子无论如何都不能在太学门口摆下去。
可是胡饼摊子在这里摆了有两年,突然要换地方,他们父女俩真不知道该去哪里。
虽然爹没说什么,但在家看他的神情,就知道在发愁。
如果不卖饼了,靠什么赚钱糊口呢?
温仲夏看着成七娘剥石榴麻利又迅速,眼中露出欣喜:“七娘,你是会白案的吧?”
“会啊,平时我和我爹轮流做饼,别的不说,揉面摊饼的功夫,我不比别人差。”成七娘捏了捏有力的五指。
温仲夏嘴角扬起:“那太好了,你愿意来帮我做事吗?”
成七娘一听自然欢喜,又问:“可是你不是带了金水,还差人手?”
“正是呢,我这边如今蛋糕、蛋挞的需求量越来越大,我和金水两个人又忙得陀螺转,还得再招人,如果你愿意来的话,最好不过了。”
成七娘来,都是熟人,不用担心磨合问题。
温仲夏又道:“当然如果你还是打算做自家的胡饼摊子,也无妨,我再去找别人。”
“我是愿意的,但我得和爹商量商量。”
“那是自然,就算长工不行,这两天你也可以来帮我做个短工。”温仲夏把太学月饼订单的事说了。
“今儿便准备食材,明儿开始做,中秋前一天交货,时间有些紧。”
“短工我自己能决定,我来。”成七娘毫不犹疑地接下,反正这些天都摆不了摊,在温记能干几天是几天。
几个大石榴全部剥完,温仲夏打算把这些拿去榨汁,另外一半的石榴昨晚剥好冻了起来。
现在拿出来,已经冻得邦邦硬,更像红宝石了。
连金水也不解地问:“掌柜的,冻成这样怎么吃啊?”
温仲夏含笑道:“新鲜吃法,拌着牛乳吃。”
石榴盛在白瓷杯中,同样冷藏过的牛乳缓缓倒入,搅拌搅拌,原本还是液体的牛乳没一会儿变成了固体的沙冰,黏附在石榴上。
“阿姐,好神奇啊。”温孟冬张大了嘴巴。
艳丽的红石榴上沾染了白色的沙冰,犹如大雪中的山楂果,漂亮极了。
“这叫石榴奶冰,来尝尝。”温仲夏给每人分了一小杯。
徐袖等人纷纷舀了一勺子入口,好冰啊。
一时之间,只听见大家嘴里都是“咯吱咯吱”的咀嚼声。
冻过的石榴被咬破的瞬间,汁水显得愈加清爽冷冽,配上沙沙的牛乳冰,酸酸甜甜,好吃又好玩。
大家正吃着石榴奶冰时,杭曜带着范复来了。
范复磨磨蹭蹭走在后面,一脸不情不愿。
成七娘也不知道怎么回事,才隔了一天多,如今再看这个男人,她竟一丝迷恋也没了,只觉得看上去怎么这般形容猥琐,面目可憎。
尤其是和身姿挺拔的杭博士站一块,衬得愈发不堪。
以前她是眼睛蒙了雾吗,怎么会觉得他是翩翩佳公子?
范复被杭曜推上前,沉声道:“自己做的错事,自己解决,刚才在讲堂怎么和我保证的,现在说给成娘子听。”
看着对面几人集体怒目瞪着自己,连最前面的小孩儿也鼓着脸,叉着腰,一副看坏人的模样,范复心里头直打鼓。
那个温掌柜手里又拿了个杯子,不会又打算泼自己一脸水吧?
他想走也走不了,杭曜背着双手,像门神似的在门口站着。
范复咽了咽喉咙,先把手上拎的钱袋子,小心地放到桌上。
“七娘,这里是我借你的钱,还给你。”
温仲夏拿起来,递给七娘:“数数,别少了。”
成七娘只是拿在手里掂了掂重量,望着范复神色复杂:“你还有什么要说的?”
范复看着她的容颜,骤然想起一幕幕往事,心里头终究是生出一丝愧疚,拱手鞠了一躬:“七娘,是我对不住你。”
成七娘嘴唇动了动,本想问一句“你到底有没有心悦过我,哪怕一点点”,可是转念一想,罢了。
就像温仲夏说的,这种脏男人的心悦不值一文钱。
手上的钱才是最实在的,她这次得拿好咯。
不过她有件事还得做,走上前。
范复抬头,不解。
成七娘扬起手,给了他一记耳刮子。
啪!
响亮的耳刮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