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2.油泼面

这三位贵女一来,把温仲夏刚出炉的蛋挞一扫而光,吃不完打包带走。

她们还一人想买一个奶油蛋糕,不过店里没存货,只能预订。

订,订个大的!

看到她们在预订簿签上自己的名字,温仲夏仿佛看到一大把铜钱掉进自己的钱匣子,满满当当地溢了出来。

赚到钱的感觉,真好。

安萍吃得欢实,说话却别扭,就是不能痛痛快快地夸赞东西好吃。

不过临走时,她却留下一句:“挣到钱了快换大地盘,弄个雅间,我包了。”

温仲夏笑了笑,她倒是想开个大酒楼呢,但做买卖不能好高骛远,得脚踏实地,稳扎稳打。

一到八月,有件大事便提上日程——准备中秋月饼。

月饼在大宋还可以叫做“月团”或者“小饼”,这个时候的月饼大多是蒸熟的,而非烤制。

“这次预订的月饼分量有些多,你们做得过来吗?要是吃力,我去和祭酒大人说一声,分一半出去。”

中午的餐桌上,杭曜来吃饭,并带了一则好消息。

中秋节那天太学要给一批出类拔萃的学生发月饼当做奖励,这个习惯持续了多年,以前都是交给膳堂。因膳堂新招的管事和厨子还在整合当中,故而这次要找外面的店来做。

在好几个备选的点心铺和食店当中,温记百味因深受学生喜欢,脱颖而出,高票当选,得到了祭酒大人的同意。

不过按照每斋综合品评前三名的学生都有一份算,这个单子至少得做上六七百个月饼。

杭曜担心温仲夏逞强接下,到时候把自己累坏了。

“做得过来,我接。”温仲夏亮晶晶的眼睛里闪着兴奋的光。

这么好的机会,不接才是傻。

离中秋节还有十天,现在开始做来得及,实在不行,她可以招两个短工。

“祭酒大人还有学生们如此信任我的手艺,我要是不接,岂不是辜负了他们,”温仲夏笑意吟吟,“杭博士,你回去尽可告诉祭酒大人,我保证完成。”

杭曜无奈抿唇,他就知道她不会拒绝。

于是便把太学的要求细细讲给她听,要是双方都没意见,太学那边还会送来一份契约书,约定好交货数量、时间和报酬。

不愧是第一学府,很有法律意识。

谈完中秋月饼订单的事,杭曜犹豫再三,开口问她:“上回给你的书好看吗?”

“好看,我快看完了,看完便还给你。”温仲夏只有晚上睡觉前才有时间翻翻书,练练字,还得在脑海中翻译文言文,看得不快。

杭曜忙道:“不着急,你慢慢看,要是看完了,我那儿还有几本。”

温仲夏笑道:“多亏了你写的那些批注,不然有些地方我都看不太明白。”

杭曜想起自己当时随手写的那些东西,莫名有点慌,应当没有乱写什么吧。

此时店里客人不多,温仲夏才有时间坐下来和他说说话。

杭曜的视线不由自主地落在她的发髻上,依然是一根素净的珠钗。

她喜欢简单的首饰,要么是珠钗,要么是朵小珠花,简约雅致。

杭曜的手放在桌子底下,摸了摸藏在袖口的东西。

也不知道她会不会喜欢?

现在送?

不行,旁边两桌还有客人。

要不等她进了后厨,跟进去送?

正当他纠结时,温仲夏忽然站起身,笑着走向门外。

一个戴斗笠的老大爷挑了两担子石榴来卖。

“好大的石榴,长得真好。”温仲夏拿起一个红黄色的石榴,又大又饱满,摸着就润润的。

老大爷撩起汗巾抹一把脖子上的汗:“掌柜的,这是俺家自己种的石榴,刚摘下来便挑来卖了,新鲜得咧,您要的话,俺给你便宜点。”

这大爷时常挑着蔬果来卖,新鲜,品质好,温仲夏每次都收。

中秋前后正是吃石榴的好时节,新鲜的石榴也能做甜品,温仲夏干脆要了半担子。

老大爷一下卖掉了一半,喜不自胜,连忙帮着把半担子石榴拎进去。

温仲夏从中拿了两个大的,塞到杭曜手里,眼眸弯弯:“杭博士,给你,下午吃着打发时间。”

杭曜哑然失笑,他的东西还没送出去,倒先收了她的礼。

“多谢,我……”

话还没说完,两个学生从温记门口小跑过去,嘴里喊着:“快点,前面好像打起来了。”

杭曜闻言眉间蹙起,搂着石榴道:“我过去看看。”

温仲夏望着他的背影,也跟了过去。

太学门口摆摊的地方围了不少人,温仲夏挤进去一瞧,竟是卖芝麻胡饼的成娘子家的摊子出了事。

案台倒了,桌上的面团和胡饼乱七八糟掉了一地。

而成老头正将一个学生摁在地上,左手紧紧勒住那学生的领口,右手握成拳头,就差揍了上去,被旁边的成娘子死死挡住了手腕。

“爹,您别这样。”成娘子眼圈泛红,嗓音哽咽。

成老头又气又急:“他这般对你,你还替他说话?”

“不是的,爹,有事咱们回家说,这儿闹大了不好看。”

“今儿我非要打死这畜生。”

别看他年岁大,但成天揉面做事,手劲很大,底下的那学生被他压得完全无法挣脱,只能喊:“救救我。”

旁边有学生想帮着劝一劝,被成老头犀利的眼神一瞪,顿时吓得后退。

杭曜找了个认识的学生,把那两个石榴交给对方好好拿着,自己上前。

“成大叔,他是我的学生,有什么事情您和我说,先放开他行吗?”杭曜走近几步,说的有礼有节。

成老头正想继续发泄,一听是杭博士的声音,神情软了软。

杭曜继续道:“如果他做错了事,我一定还您个公道,你信我。”

成老头瞪着底下那学生,终究是粗粗地叹口气,放下拳头,松开膝盖。

那学生好不容易爬起来,转身便想跑,被杭曜厉声呵斥:“站住,不准走!”

温仲夏连忙走到成娘子身边,轻声问她到底发生了何事。

成娘子神情痛苦地望了那学生一眼。

温仲夏在二人间来回打转,似乎猜到了一些,便道:“这里人多说话不方便,不如到我的店里去谈吧。”

成家父女没意见。

那学生很不情愿,是被杭曜强制过去的。

到了店里,温仲夏知道女孩子有些话当着男人的面不好说,拉着她去了后院,徐袖也跟了过去。

原来那学生叫范复,是她的情郎。

二人相好已有一段时日,没想到,范复表面上对她你侬我侬,私底下却时常去逛妓馆,在那里也有相好的。

她爹成老头知道后,气极了,找到他想要理论。

起初范复还不承认,后来也不装了,承认自己去了,并说之前都是成娘子一厢情愿。

他是堂堂太学的学生,不可能和一个摆摊的商贩之女成亲。

那番话太伤人,成老头听不下去,二人在摊子上起了争执,吵着吵着便动了手。

“呸,又是个负心汉!”徐袖愤愤骂道。

温仲夏也气得骂了一句:“该死的渣男。”

成娘子说到伤心处不免掉泪,闻言不解:“渣男是什么意思?”

“额,就是该死的负心汉。”

回到前厅,杭曜想来也已经知道了,正在厉声教训范复。

“逛妓馆?圣贤书都读到狗肚子里去了!”

杭曜训了他一通后,范复竟还觉得自己没错。

“杭博士,我又没给她家下定,你情我愿,怎么就成始乱终弃了?我可从来没许诺过什么,是她自己想嫁读书人想疯了。”

温仲夏和成娘子刚好走到桌边,听到这话,成娘子脑海中嗡地响了一声,脸色霎时变白。

成老头青筋爆起,捏紧拳头,当时又想动手,被杭曜拦住。

范复往后躲了一下,结结巴巴道:“你,你敢打太学的学生,我上衙门告你去。”

看着他那张不以为意的嘴脸,温仲夏抿了抿唇,上前一步,端起桌上的茶杯,冲他脸上一泼。

一刹那,所有人都呆住了。

温热的茶水顺着他的脸颊滴落下去,范复反应过来,跳起来,咬牙切齿:“你疯了!”

温仲夏眼神冰冷:“仗义每多屠狗辈,负心多是读书人①,说的就是你这种人。”

“告衙门?我看上了衙门到底是谁没脸!”

“你……”范复胡乱用袖子抹了把脸,扭头质问,“杭博士,你就这么看着自己学生被羞辱吗?”

杭曜也站起身,比他告了一个头:“你以后还是不是我的学生,不好说。”

范复霎时面如金纸。

“成大叔,我现在带他回去把事情弄清楚,回头定给你一个答复。”

太学那边已经敲了上课的钟,范复走时被杭曜训地头都抬不起来,杭曜的怀里始终抱着俩石榴。

范复一走,成老头瘫坐在椅子上,满脸的皱纹,像是苍老了十岁。

“女儿啊,我早说了不要跟这种读书人来往,他们和我们不是一路子人,现在可怎么办,别人怎么看你?”

男人逛勾栏在旁人眼里算不得什么,他们背后指指点点更多的还是女人被弃。

成娘子无言以对。

成老头长叹一口气,抹了把脸,出门时,佝偻着瘦削的身躯。

“爹。”成娘子和温仲夏匆匆告辞,忙追了上去。

徐袖望着父女俩的身影,叹息:“真是作孽啊。”

温仲夏一直惦记着这件事,胡饼摊没开,不知道成娘子怎么样了,杭曜那边暂时没有消息。

一直等到天色黑了,温记正要关门时,成娘子来了。

“温掌柜,我能不能在你这里借住一宿?”

“没问题。”

成老头还在生气,父女二人在家吵了一回,她实在待不下去。

为这事,她从中午到晚上,水米未进。

“金水,你去看看厨房还有什么,给成娘子做点吃的来。”

“唉。”金水马上跑去厨房。

成娘子起身想拦:“不用麻烦了,我现在吃不下东西。”

温仲夏把她按在长凳上:“多少得吃点,那负心汉还没认错,你可不能倒下。”

“就是就是,再说你还有老父亲,不管遇着任何事,身体不能垮咯。”徐袖给她倒了杯茶水。

成娘子望着她们二人,心中一暖:“你们不要叫我成娘子了,叫我七娘吧。”

金水见厨房还有点没用完的面团,便手脚麻利地做了道油泼面,这是掌柜教她的一道吃食。

煮好的宽面上撒上蒜末和辣椒面。

“滋啦!”

滚滚热油泼上去!

成七娘原本真的没胃口,但闻到油泼面鲜辣油香的味道,舌头不禁动了动。

“油泼面要搅拌开,大口大口的吃,吃完心情会好一些。”温仲夏将面碗推到她面前。

成七娘到底是没忍住,拿起筷子将面条挑起抖落,彻底搅拌开,每根宽面都裹上那层厚厚的喷香油辣子。

面条厚实且筋道,辣椒和蒜末被热油一激发,又香又带劲,和面条的柔韧结合在一起,令人欲罢不能。

成七娘的胃原本饿得打结,此刻几口油泼面下肚,似乎又在呐喊吃不够。

吃着吃着,她干脆端起碗来,大口嗦面。

一碗油泼面见了底,鼻头冒着汗珠,细细的刘海儿黏在额头上。

“痛快!”

憋了一下午的闷气似乎也被这碗香辣味美的油泼面冲散了。

看到成七娘舒畅的模样,温仲夏心底默默松了口气。

她就知道像七娘这般爽利的性子,不可能为了个臭男人要死要活。

填饱肚子,又去冲了个澡,身上穿着徐袖一套闲置的衣裳。

四个女人围坐在徐袖的房间,说些女人间的私密话,温孟冬一男的,不准参与。

成七娘心情好了一些,打开话匣子,说起和范复认识相好的经过。

范复时常到胡饼摊买饼子,见成七娘长得清秀,又开朗大方,便经常搭话,而成七娘呢,确实一直对读书人额外有好感,梦想着有朝一日嫁个读书人,不知不觉陷了进去。

父亲一开始不赞同,但她一根筋,不听劝,天真地以为二人是两心相悦,甚至心里默默筹划着等他在太学念完书,可以谈婚论嫁。

哪知道那范复斯文的外表下,竟是个嫖虫。

要不是被她发现他身上带着一方女人的香帕子,还不知要被他蒙骗多久。

不幸中的万幸,她和范复相好以来,只牵过小手。

其实他曾想更进一步,不过成七娘虽没读过书,但家风严,深知女孩儿重名节,洁身自好,亲密事只能等成亲了再做。

“温掌柜,你说是不是因为我不愿意,他才去勾栏找女人?”成七娘实在不解。

“自然不是了,”温仲夏盘腿坐着,“有些男人天生劣根性,管不住下半、身,和你毫无关系。”

“错的是男人,女人千万不要怪到自己头上,你做的一点都没错。”

幸好七娘没被他骗身,不然这个时代,女孩儿一辈子就被毁了。

温仲夏又转头叮嘱金水,以后看男人定要擦亮眼睛。

金水还从未想过这些事,听得脸上有些臊,但也认认真真记在心里。

成七娘听到温仲夏大胆的言论,颇为惊诧,不过心里确实好受些。

“得亏没被他占便宜,只是给他花了些钱,就当买个教训吧。”

徐袖瞪大眼:“你还给他花钱?”

“他说读书用钱的地方多,要买书买文房四宝,还要给博士送礼什么的,别人都做,他不能不做。”

“他是外地来的学生,有时周转不灵,我便拿了些钱给他用,说是借,但也没要他还过。”

温仲夏愈加气愤:“骗心还骗财,分明是诈骗犯。”

这钱,说什么也得讨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