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儿。”
徐袖忧心忡忡地走进后厨,温仲夏正在煮米粉,最近菜单新上了几道米粉吃食,其中拌粉卖得挺好。
金水有庖厨功底,又很努力,如今基本能承担后厨一半的工作,温仲夏轻松了不少,故而有功夫琢磨新吃食。
她问:“嫂子,怎么了?”
徐袖凑近,小声道:“夏儿,那些学生好像知道咱们家的事了。”
刚刚她去给一桌结账,听到旁边俩学生正在嘀嘀咕咕什么“礼部尚书……被贬了”“都姓温,就是这家人”之类的话。
除了他们俩之外,徐袖这两日总感觉好些个学生时不时瞥她一眼,眼神奇怪得很。
温仲夏拿着笊篱的手顿了一下,随后继续捞米粉:“意料之中,迟早会知道。”
自从安萍和王淑珍来过店里之后,她便想过这个问题。
她们那帮贵女圈中,必然有兄弟在国子监或者太学念书的,只要随便一两个问一问,这件事很快就会在学生中传开。
“会不会影响我们的买卖?”徐袖是担忧这个。
“他们知道不还是来吃饭了,没事的嫂子,咱们现在就是开食店的,做好自己本分就行了。”温仲夏将米粉过了两遍凉水,这样米粉口感更加柔韧。
徐袖实在是佩服小姑子的良好心态,看她如此淡定,不安的心绪稍稍平静。
“嫂子你出去看着吧,待会儿这拌粉我送出去。”
碗里铺上米粉,调料汁,用最新鲜的青红辣椒腌的鲜椒酱来一勺,熟酱油、香猪油、萝卜干、小葱花、花生米等等,一样不能少。
拌粉最好配上一碗汤吃,今日炖的是鸡蛋肉饼汤。
温仲夏端着托盘走到点单的餐桌前,接收到徐袖的眼神示意,这桌便是刚才议论她的客人。
“客官,这拌粉最好多搅拌搅拌,把料汁彻底拌开更好吃,肉饼汤刚出锅小心烫。”
俩学生见掌柜的态度这般亲切,莫名有点不好意思。
接过瓷碗,照着她说的,上上下下将米粉拌了好几遍,将所有水分都拌干,此时莹白的米粉变成了油亮的酱色。
挑起一筷子入口,掌柜说的不错,太好吃了。
米粉根根分明,爽滑柔嫩,非常的弹牙筋道,才吃了一口,那股子鲜辣劲猛地冲上口腔,胃口立即被激发开。
萝卜干脆嫩脆嫩的,花生米焦香酥脆,裹在米粉里一起嚼,味道更绝。
不行,太辣了,这种鲜椒比油泼辣子的辣更刺激。
赶紧喝一口鸡蛋肉饼汤,这汤颜色极其清淡,只飘着点点油花,味道鲜而不油。
底下则是一块圆圆的鸡蛋肉饼,鸡蛋竟是贴在肉饼上的,分不开,只能夹着一起吃。鸡蛋很嫩,肉饼是剁烂的肉糜压成饼状再蒸熟,故而吃起来没有别的,就是纯肉的鲜味。
拌粉吃到后面又干又辣,这个时候来几口蛋饼汤,再合适不过了。
这俩学生嗦得满头是汗,但就是停不下来,连那沾在碗壁上的萝卜干也要一粒一粒夹起来吃掉。
温仲夏自然是没有功夫在这里看着他们吃粉,客流高峰,早就回到后厨继续忙碌。
自己是前礼部尚书之女这件事,大家会有什么的反应,温仲夏其实心里想过几次。目前看来,知道的人反应还算平静,只是在背后议论几句,倒不打紧。
“掌柜的,以后你去哪里,我就跟去哪里。”金水放下手里的面团,突然来了这么一句。
温仲夏“啊”了一声,一时没听明白。
金水端着一张认真的小脸,说得慷慨激昂:“掌柜的,我刚才听见你和徐掌柜说的话了,万一店开不下,你们去哪里,我都跟着你们。”
这些日子以来,掌柜的毫无保留地教会了她好多从没听过、没见过的新鲜吃食,这些应当是只有师徒才能做到这一步。
金水曾提过要拜她为师,被掌柜的拒绝了。她说她们年龄差不了几岁,担不起师父的名头,如今这样便好。
不过在金水心中,可是早就把她当师父看待了。对待师父,自然是要共患难,不离不弃的。
温仲夏这才反应过来小丫头的意思,笑了起来。
天天吃住在一起,她也没有瞒着金水,早就把自己父兄的情况坦诚告诉了她。
她应是担心此事在太学传开,以后做不了买卖,开不了店,于是表态要和她共进退。
真是热忱又单纯的小丫头。
“情况哪里就坏到那个地步了,外面的客人不都还在嘛,别担心,好好干活。”温仲夏宽慰了她几句。
金水有些羞赧起来,刚才好像太热血上头了,还是赶紧揉面吧。
温仲夏想着这事一旦传开,不可能完全没有动静,也许需要一个发酵的时间。
不过,这个动静来得比她想象的还要快些。
就在晚餐时分,店里正是最忙碌的时候,温仲夏和金水在后厨手脚不停地做吃食。
李田田匆匆跑了进来:“掌柜的,外面有客人要见你。”
“为何见我?吃食有问题?”温仲夏道。
“不知道,那人没说,只说请掌柜的出去一见,徐掌柜去了都不管用。”
温仲夏把手上的活丢开,洗洗手,边往外走,边叮嘱:“金水你看着锅里的面,马上熟了捞起来,客人说了不要过凉水。”
“唉晓得了。”金水应下。
走到前面,李田田指了一下,有两个学生坐在靠门边的餐桌。
徐袖走出柜台,到她身边嘀咕:“他俩不知道想干吗,你小心点。”
“放心吧嫂子。”
温仲夏轻步走过去,露出标准的待客微笑:“两位客官想见我,可是我们的吃食不合口味?”
“不是啊,挺好吃的。”其中一人当着她的面把剩下的半块鸡蛋肉饼一口吃了下去,并眯起眼睛,撅着嘴,做出一副很享受的模样。
另外一人手上拿着卤鸡腿,又是啃又是舔的,不断发出“啧啧”的声音。
温仲夏的笑容淡了下去,她看得出这俩人在故意表演,演得很拙劣。
要不是见他们两人皆身穿太学制服,她都怀疑到底是不是学生,从没讲过哪个学生脸上有这么油腻做作的神情。
“那两位客官找我有什么事?”温仲夏保持着礼貌问。
那两人对视一眼,其中一人把那还剩些残渣的鸡腿往桌上一丢,开口道:“我们兄弟俩听到一个传闻,想向温掌柜求证。”
温仲夏神情平静:“什么传闻?”
“传闻就是,”那人故意停顿一下,旋即拔高嗓音,非常大声地质问,“被贬到岭南的前任礼部尚书温旬是你父亲,对不对?”
这话一出,嘈杂的店内骤然安静下来,所有人都把视线转了过来。
“太学传开了,咱们都听说了,温掌柜做人可要坦诚啊。”另一人吊儿郎当道。
“咱们天天来光顾,多少得有个知情权吧,不然不清不楚的吃了这么多罪犯家属做的饭,岂不是把我们坑苦了。”
“就是嘛,不说清楚,我们还以为你是清白人家出身呢。”
这两人一唱一和的,温仲夏终于明白他们的意图。
她心中冷笑一声,慢悠悠道:“我父亲不是罪犯,他在宾州担任团练副使,从八品。”
“哈这么说你终于承认了?”其中一人兴奋道。
温仲夏好笑道:“我从来也没否认过。”
“对啊,我公爹就算被贬,也是个官,你们追问这个到底想干吗?”徐袖站到温仲夏身边,同仇敌忾。
那两人哈哈大笑起来。
“谁不知道团连副使就是专门为那些因罪被贬的人设的虚职啊,毫无权力,还不如街道司那扫大街的呢。”
“你们父亲触怒官家,你们不跟去岭南一起受罚,还在这里隐瞒身份开什么食店,简直是没安好心。”
温仲夏脸色彻底冷了下来:“你们说我可以,不准侮辱我父亲。”
“不许侮辱我父亲。”温孟冬也从后院跑了过来,挡在温仲夏前面。
温仲夏将他拉到身后,交给跟出来的金水。
“我们只是实话实说。”那两人站起身来,身量都比她高。
“你们在这里开食店,引我们来吃饭,万一以后官家迁怒下来,我们都要被你们坑死,”啃鸡腿的那人冲身后的其他学生喊话,“我今日是为了大家出头,这种背景的人就不应该在这里开店!”
“要开去岭南开啊,”另一人鼓动道,“同窗们,你们别被她蒙骗了,这种店咱们该集体抵制。”
然而……
无人回应。
其他人只是楞楞地看着他们。
喊话的男人挠挠脖子,以为自己说得不清楚,又强调一遍:“她叫温仲夏,是被贬的那个温旬的女儿,被贬到岭南去了,那是多大的罪过啊,这种人做的吃食你们还敢吃吗?”
“敢啊,”另一桌上的一个学生客人回话,“你们刚才不也吃得挺香。”
那两人脸色一僵,有些气急败坏道:“看吧看吧,果然影响极坏,你们都被她给洗脑了,太可怕了。”
温仲夏一脸不解,她洗脑什么了,她顶多洗了他们的口味罢了。
“如果你们想要个体面,最好自己关店走人。”
温仲夏双手抱胸:“如果我就要继续开呢?”
“那我们就把这事闹到祭酒大人面前,代表所有学生抗议,到时候就由不得你们了。”那两人仿佛志在必得的口气。
“你们两个凭什么代表学生?”有其他客人质疑。
“就凭我们身后还有一帮意见相同的人,他们就是知道了此事,才不再来这里吃饭的,派我们两个做代表。”他们说得振振有词。
“我的店是在衙门登记过的正规店,符合大宋律法,你们想抗议请便。”温仲夏朝外伸手。
“衙门的人定是被你骗了,我们可是太学生,我们的抗议他们不能不重视。”
“你们是哪一斋的学生?”此时,杭曜从门外施施然走了进来,面无表情地看着那俩放话的人。
他们上下扫了杭曜一眼,看他没穿太学的衣服,轻飘飘道:“我们太学的事,跟你有什么干系?别多管闲事。”
温仲夏挑了挑眉头:“你们不认识他?”
“笑话,为什么一定要认识他?”
旁边的学生顿时起哄:“连杭博士都不认识,你们该不会是假冒太学的学生吧?”
杭……博士?
那俩人顿时慌了神,一人支支吾吾开口:“那个……我一下没认出来,杭博士嘛,我怎么会不认识,博士好。”
杭曜依然没什么表情:“你们到底是哪一斋的?”
“咳咳那个……”
两人不停冲对方使眼色,随后异口同声:
“第八斋。”
“十八斋的。”
话一出口,两人便知道喊错了,赶忙找补道:“杭博士,我们不是同一斋的。”
杭曜凉凉道:“我教第八斋的诗赋课,怎么从没见你?”
“我是十八的,我也没见过他。”另外一个角落里有学生大喊。
“哦原来你们俩是假冒的学生,到底想干什么?”徐袖气得叉腰。
这两人面色一变,憋了半天,只憋出一句:“我们不是假冒的,反正……反正很多人就是想让她们走。”
“胡说,我们可没说过。”
其他学生纷纷站起来。
“你们两个别代表我们,我们就爱在温记吃饭。”
“什么贬不贬的不在乎,这里就是一家食店,我们来吃口饭而已,能有什么罪过?”
“倒是你们的衣服哪里来的,竟敢冒充太学生,合该抓起来审一审。”
学生们仗义发言,温仲夏等人很是感动。
“你们……你们会后悔的……”
那两人见店里情势不对劲,一步步往后撤,转身想溜。
温仲夏早就看出迹象,她眼疾手快,上前一把抓住落后一人的袖子。
“你们没给钱。”
那人一回头,迎上店内一群人恶狠狠的目光,吞咽了下喉咙,忙从怀里扒拉出一把铜钱,也没数,往桌上一丢,跑了。
“怂货。”
“没得劲。”
大家还觉得他们跑得太快,骂得不过瘾。
温仲夏收了钱,回身朝他们行了一礼,感谢他们鼎力相助,表示今日这餐所有人打五折。
一众学生纷纷喜不自胜。
“杭博士,你吃点什么?”温仲夏把桌上的吃食收了,请他入座。
杭曜指着墙上的红纸菜单,点了道新上的肉丝米粉。
吃完米粉,他一直没走,静静坐着,直到店里渐渐清净下来。
“杭博士,吃水果。”温仲夏摘掉围裙,给他上了份水果拼盘,西瓜、梨瓜、小芒果,切成片,都是冰镇过的。
杭曜道了句谢,用竹签叉了块西瓜。
温仲夏看着他:“你是有事要问我吗?”
“不是,我是怕他们还会回来找麻烦,”杭曜解释,“他们只是穿了太学的衣服,不是学生,你不要误会,回头我会去查清楚。”
温仲夏笑了:“我知道。”
杭曜明显松了口气。
“杭博士,我家里的情况你知道了?”
杭曜点点头:“昨日听说的。”
杨学正那张嘴知道后,第一时间叭叭说给他听。
“那昨日来吃饭的时候为什么没问我?”
杭曜道:“只是多了一个身份,你还是你啊。”
如果她不想说,他便不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