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地一大窑,阳炭烹六月。①
炎炎夏日,是蝉的天堂,数不清的知了卖力地鸣叫,此起彼伏的喧嚣,扰得讲堂内的一众学生躁动不安。
他们看似正儿八经地举着书本,其实趁着讲台上的博士转身时,交头接耳,眼神时不时瞟向门口。
他们心里清楚,真正让他们坐不住的,不是蝉鸣,而是——
温记百味今日开业了!
谁懂啊?
温娘子为了能专心投入到新店开业的准备事宜中,干脆提前三天就不再摆摊了。
也就是说,他们整整三天没吃到她做的吃食。
可真是一日不吃,如隔三秋。
温娘子这两天还鼓捣出一个叫做“传单”的玩意儿,红纸上写着“开业大酬宾”等字样,分发给一众学生,说是开张前三日进店的客人,所有吃食八折优惠。
温记百味正式开业的时间就是在中午,他们迫切想要冲去当第一批客人。
“待会儿你要是跑得快,记得替我占个座啊。”
“嗨呀我都快饿死了,怎么还不敲钟啊?”
众人窃窃私语。
“你们两个,嘀咕什么?”杭曜目光炯炯,吓得众学生顿时屏气静声。
他没有继续追究,只是把书别在后腰,在学生的座位间慢悠悠地走着。
“我知道天气炎热,你们闷在屋里读书难受,不过你们要学会调节心境。”
嗯嗯嗯,是是是。
学生们应着。
杭曜又不紧不慢道:“诗云‘热散由心静,凉生为室空’②,正是这个道理。”
学生们心里不住嘀咕,杭博士讲起大道理来总是引经据典的,谁也说不过他,不过他就不馋吗,明明他也是温娘子食摊的常客啊。
杭曜走着走着,到了门边。
今日这堂课似乎格外地漫长,钟声迟迟不响。
不行不行。
他也需要静心。
杭曜回到讲台,只要钟声不响,他便要好好上课。
片刻之后,“咚”的一声终于响起,连知了都仿佛被这悠长的钟声惊着了,失声了一瞬。
学生们立马振奋起来,有的把腿都伸到了桌外,蓄势待发。
杭曜静静地看着他们,脸上没什么表情,心中却浅浅笑了笑。
“散课!”
这两个字一出,学生们此时顾不得规矩,火急火燎地往外冲,秦迁的那句“温记百味开业,八折大酬宾了”格外响亮。
杭曜等他们都走光了,才慢腾腾踏出门。
现在去,人肯定多,她忙不过来估计也见不着,还不如晚点儿再去。
学生们冲到温记百味时,温仲夏正把一挂鞭炮挂上竹竿,她左手捂着耳朵,右手拿香,胳膊伸得远远地去点信子。
香头刚一挨上,“噼里啪啦”声骤然炸开。
嗬,声音真够响亮的!
温孟冬捂着耳朵,被徐袖搂在怀里,想看又不敢看的模样。
待到声歇,围观的人拍手叫好:“这鞭炮放得好,祝温掌柜财源不断,红红火火!”
众人纷纷恭贺起来。
温仲夏和徐袖满面笑容,拱手说了几句开业的吉利话,便邀请大家进去入座。
客人主要还是学生,也有一些住在附近的居民,王掌柜、成娘子等也来捧场祝贺。
秦迁、吕天川等人进门前,看了看上面挂着的门头匾额,“温记百味”四个楷体大字,笔墨饱满,大气飘逸。
越看越眼熟。
“有些像杭博士的字啊。”
“我也这么觉着。”
曾年从后方猛然拍了拍他们的肩:“看什么呢,还不进去。”
几人如梦初醒,赶紧往里走。
店铺和他们之前来参观时相比,已经焕然一新,摆了八张桌子,擦得铮亮,桌上摆着辣油和香醋,桌角还刻着数字。
桌子算是小号的四方桌,占地面积小,能容下更多的客人。
青砖铺地,四个角落里还摆着四个装了大冰块的盆,难怪靠近了有股丝丝凉气。
考虑得真周全。
墙面刷得雪白,一面贴着红纸菜单,一面挂着两幅题了字的画。
秦迁正琢磨这字画也颇眼熟时,一眼瞟到字画下方坐着的冯渊。
“你……你怎么这么快?”
国子监的不应该比他们晚到吗?
冯渊嬉皮笑脸:“别你你了,没地儿了。”
秦迁等人大惊,也顾不得了,赶紧就近一屁股坐下,占了一张桌子。
后面的人只稍晚一步,看着每张桌子满满当当的客人,懊恼不迭。
不过温记百味有招,不会让客人傻傻站着。
“客官,真是抱歉,今儿人有些多,你可以拿个号,屋檐下有凳子坐,稍等一会儿,有位置了马上叫你。”
徐袖给愿意等的客人递上一根小竹签,竹签上刻有数字,底部还有“温记”的标记。
客人拿到竹签,觉着这法子真新奇,管用。
温仲夏在后厨忙着,徐袖在前头收银兼招待,光她们两个肯定是忙不过来的,还另招了个跑堂的小丫头。
李叔近三个月每日驾着驴车勤勤恳恳地接送他们,哪怕温仲夏时不时添了东西,也从不主动开口涨钱,端得是老实忠厚。
搬家那天听说温仲夏要招跑堂的,李叔很不好意思地荐了自己闺女,唤作李田田,十三岁。
李叔想让闺女找点事做,不说攒嫁妆,至少给自己挣点吃果子,买胭脂的钱。
当然李叔是因了解温娘子的为人,在她这儿干活,他放心。
有熟人推荐自然是好的,温仲夏见了小丫头,虽个子小小的,但干活伶俐嘴巴甜,正适合干跑堂,招待客人,于是便招了她。
温孟冬今儿也是特地和杜先生告了假,他怕阿姐和嫂嫂忙不过来,自己能帮着收收钱。
杜先生本人其实也很想来凑热闹,怎奈不好抛下那几个学生,但是打发了小厮来买。
屋檐下很快也坐了一溜拿竹签的人,这大热天的,温仲夏在门口放了一个大壶,里面是加了冰的香橼水,客人想喝自舀,不收钱。
免费的凉水谁不喜欢,香橼水冰凉酸甜,喝两口顿时解了热气,都喝了人家的东西,自然也不好走掉,等着呗。
却说已经落座的客人们,手里拿着红纸菜单,上下琢磨。
和温娘子原本摆摊时的吃食相比,多了不少新鲜花样,而且每样都标好了价钱。
光打卤面的卤子就多了好几种,什么双椒肉丝、茴香鸡蛋、酸豆角肉沫等,听着名儿就好吃。
荤素卤菜自不必说,这可是用了温娘子独家秘方卤出来的,这么久以来,不管别家怎么仿,和她做的一比总是差点味道。
还有馄饨、肉夹馍、饺子等小食。
最让秦迁、冯渊这帮熟客感兴趣的是,菜单上推出了一个“套餐饭”,有什么鱼香肉丝套餐饭,麻婆豆腐,卤鸡腿,卤猪宝,卤肉饭等等。
吕天川喊住跑堂的小丫头问:“你们这个套餐饭是何物?”
“回客官的话,套餐里面有菜、有米饭,还配一碗汤,今儿做的是排骨苞米汤,很鲜很好喝的。”李田田对着这么多大哥哥,笑容灿烂,一点也不怯场。
这个听着不错,一个套餐什么都有了,不用选来选去。
“鱼香肉丝,到底是肉的味道,还是鱼的味道?我得尝尝,就要这个了。”
“我要那个卤肉饭,再点份肉夹馍。”
“吃那么多啊,那我再加份卤猪宝吧。”
徐袖和李田田二人应付点单,尽管刚开始确实有点不适应,但也勉强做到了忙中有序不出错。
这也多亏了温仲夏提前好几日就对她们进行了各种所谓的培训,没白学。
温仲夏独自在后厨挑大梁。
幸好她们几个一大早就开始准备食材,大部分的都提前弄好了,擀好的面条摞了一大捆,饺子、馄饨包了数百个,卤子炒好,直接可以用……
大中午的天气热,温仲夏心头也很火热。
开业头一天客人满座,能不开心嘛。
温仲夏不急不躁,有条不紊地做吃食,高汤锅里可以同时
从甑子里舀一碗满满的米饭,扣在盘子中,鱼香肉丝的浇头刚刚炒好的,正热乎着,浇上去,盖住一半。
一碗汤里至少要有三块排骨和一大块苞米。
这种套餐饭做起来很快,最适合她这种厨房人手不多的小店,而且客人吃得快,也能提高翻台率。
每做好一份吃食,温仲夏就拉一下门框上的绳子,绳子连着一个挂在前厅的铃铛,前面的人听到铃铛声,便会过来端吃食上桌。
李田田在后厨和前厅来回跑,小丫头记性是真不错,这么多点单,她几乎就没送错过桌。
秦迁那帮学生的吃食上桌了,各个领到自己那份,迫不及待尝了起来。
“原来鱼香肉丝里没有鱼啊。”
嫩黄的肉丝,红色的胡萝卜丝,绿色的青椒和黑色木耳通通切成细丝,五颜六色地混在一起,又裹了芡汁儿,泛着莹亮的光,真是漂亮。
肉丝细嫩,木耳脆爽,口味酸甜咸香,吃起来真的有股鱼的鲜味。
在米饭里拌一拌,太下饭了!
排骨苞米汤小小一盅,汤清味美,排骨抿一下便能脱骨,隐隐带着一股苞米的鲜甜味,苞米炖得很软,用门牙几口便能啃得干干净净。
“唉你的卤肉饭,如何?”
吃自己的还不够,又眼馋别人的。
“太好吃了!”
卤肉饭全是肉啊,小丁状的五花肉又软又糯,汤汁浓稠,有浓郁厚重的酱香味,肥而不腻。
饭里配了一颗切成两半的卤蛋,蛋黄都被卤透了,醇香无比,还有一棵装饰的青菜,看着清淡,吃到嘴里都倍儿香。
“好像很不错,给我尝一口。”
“那我也要尝你的鱼香肉丝。”
学生们吃饭就是这样,互相尝一尝,花一份的钱,尝多倍的快乐。
坐在外面凳子上的客人,瞅着里面吃得热火朝天,愈发眼馋。
看到里面有相识的同窗,还很不客气地喊话;“唉你们吃完了没?完了给我们让地儿啊,你看我们又热又饿的,行行好呗。”
徐袖看得发笑,这可好,客人主动帮他们翻台。
王掌柜吃了饭,喝了汤,细细品着美味的同时,不忘观察着人家店里怎么上菜、待客的。
看了半晌,默默叹气。
唉,怪道一个年轻小娘子,短短几个月便能开起一家食店。
不说这味道,光看这待人接客的方法,就不是别人比得了的,他怎么就没想到给人发竹签呢?
回头他得琢磨琢磨怎么参考着改进一下自己的店。
一直到了午时过半,学生们的热潮才逐渐下去。
温仲夏他们几个终于可以稍微放慢一下节奏,喘口气了。
杭曜便是在这个时候来的。
徐袖笑着招呼:“杭博士,快请坐,吃点什么?”
杭曜落座后,环顾了一圈店内,在墙壁上的字画上稍微多停留了一下,随后便点了一道麻婆豆腐套餐饭。
听到杭曜来了,温仲夏出来打了声招呼。
也不知道是在厨房里被闷得,还是兴奋得,她小脸泛着红晕,眼眸格外的晶晶亮。
“如今该称呼你温掌柜了吧,开张大吉。”
杭曜抿着唇角,有丝不好意思地从怀里掏出一样东西。
“我不知道送什么当贺礼,这个送给你,祝你生意兴隆。”
温仲夏等人皆探头看了过来。
“是只癞蛤蟆。”温孟冬脱口而出。
温仲夏没好气地拍了一下他的脑门,笑道:“这是三足蟾。”
“嗯,”杭曜忙解释,“这是店家推荐的,他说这种咬着铜钱的三足蟾寓意招财进宝,最适宜摆在店铺里,所以我便买了……”
他知道她想多多挣钱,那这个贺礼应当是她喜欢的吧。
这只三足蟾约摸有手掌高,丑萌丑萌的。
温仲夏接了过去,望着他,莞尔一笑:“谢谢,我很喜欢。”
杭曜松了口气。
这回送礼赶上了。
“快摆上吧。”徐袖道。
温仲夏将三足蟾摆在柜台上,又说了两句话便回了后厨,她是真的忙,就算喘口气,也只能在厨房里喘。
不过她不忘给这位贵宾用户,额外赠送了一碟卤菜,其中有一只卤得红润油亮的大鸡腿。
杭曜慢条斯理地把所有吃食吃得干干净净,同时心中不知道为何有丝怅惘。
开店是好事,应当为她感到高兴。
只不过以前摆摊,他吃饭时时能看到她,如今开了食店,她要在后厨忙着,反倒难见了。
等到锡庆院钟声再次响起,所有的学生回去上课,店内终于只剩下两三个客人。
温仲夏从后厨出来,摘掉围裙,和徐袖、冬儿以及李田田,往凳子上一瘫。
此时店里的冰块已经融化尽了,四人互相看了眼对方汗津津的模样。
噗嗤乐了出来。
累,但挣钱真心快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