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0.蜜汁猪肉脯

龙舟竞赛的结果出人意料,想来很快便会传遍东京,指不定那些大诗人、大词人还要为这场赛事发表几篇大作,流传千古。

折戟的三支队伍会不会受罚不知道,反正老百姓都在为民间队伍获胜而高兴。

不过也不全都是高兴的,至少此刻站在温仲夏面前的三位老熟人冯渊、秦迁和曾年,就是两悲一喜。

这三个学生看完竞赛都想着找找温娘子的摊子,结果恰好碰到了一起。

一来,三人都先要了一大碗冰镇香橼茶。

“你们,赌船?”

温仲夏听到他们在龙舟竞赛前去下了注猜输赢,颇感吃惊。

转念一想,又觉得正常。

和蹴鞠赌球一样,一项活动只要有了竞赛的性质,就挡不住有人开赌。

徐袖奇怪问:“太学和国子监不是禁赌吗?你们怎敢?”

“我只下了三十文钱,只是玩玩罢了。”秦迁原本看中那支皇室队伍,认为他们龙舟最豪华,又最有权势,应当赢得轻而易举,谁知道现实给了他一记暴击。

曾年此刻是既开心又后悔,他其实是瞎投,投了民间赢,但可惜只投了十文,赢也没赢多少。

冯小衙内出手最阔绰,一次丢了一百文,当然对他来说只是小钱。他想着当兵的身强力壮,平日里又有训练,肯定赢的几率最高。

看到龙舟翻了之后,气得他在江边破口大骂了好一通,此时只能大口猛灌冰冰凉的蜂蜜香橼茶,才渐渐消了胸中的闷气。

他们仨都认为这只是小赌怡情,凑个热闹而已,不碍事。

“哪有什么小赌怡情?大赌都是从小赌开始的,那些烂赌徒起初都是你们这种心态,最后陷入泥潭,无法自拔。”

温仲夏认认真真地劝道:“不管是龙舟竞赛,还是蹴鞠,看看便罢了,千万别碰赌,小心毁了自己一生。”

相识以来,他们还是头一回在温娘子的脸上看到这般严肃的神情,不禁有些赧然。

秦迁举手保证道:“温娘子,你说得对,我以后再不碰了。”

“我是头一回,”曾年说,“其实我对下注不感兴趣,赢了也没甚意思。”

冯渊则挠挠脖子,有些不以为意道:“没那么严重吧,这点自控力我还是有的。”

赌坊他也不是没去过,至今也没沉迷啊。

温仲夏知道这些正值青春期的学生不一定真心听劝,可能只是口头应付,又道:“你们也得考虑自己的学业啊,万一被太学和国子监知道,处罚你们怎么办?”

“温娘子你得替我们保密啊,可不能告诉博士,不然我们就要惨了。”

秦迁和曾年这会儿有些后怕,连连告饶。

“敢做怎么不敢当了?”

突如其来的几个字,吓得秦迁和曾年差点魂都起飞了。

他们战战兢兢回头,杭曜就站在他们身后,蹙着眉头,脸上像是结了一层严霜,散发着森森凉意,比他们手中的凉水还要冷上几分。

温孟冬挨着他的身侧,手里举着个磨喝乐①,呆呆地看着大伙儿。

温仲夏扶额,这真是回来得早不如回来得巧,杭大博士看样子要发脾气了。

“下注?赌钱?你们能耐了,学规都学到哪里去了?”

杭曜的语调还是很平稳,但压着的嗓音,给人十足的威慑感。

秦迁和曾年脸上霎时白了一片,垂着脑袋,缩着脖子,恨不得钻到地缝消失不见。

“博士,学生知错了。”

“真的,以后再也不敢了,博士,饶了我们这一回吧。”

温仲夏老听他们抱怨杭博士严厉古板,难以接近,总想着是夸张了。

然而接下来,她信了。

杭曜从学规学训到为人品行,从古论到今,引经据典,骂人不带脏字,把这几个学生痛批了一刻多钟头。

温仲夏叹为观止,这番话写下来能直接生成一篇论文,就叫《论赌的危害》。

她插不上嘴,只能趁着他歇口气的功夫,默默送上一碗香橼茶。

杭曜确实气得口里发干,喝了一大口,惭愧道:“教导无方,见笑了。”

温仲夏摇摇头,如果他都算失职,那天下也没几个合格的先生了。

正所谓师傅领进门,修行在个人嘛。

秦迁和曾年一看博士语气有放松的迹象,再次认错,各种发誓保证绝不再犯。

杭曜叹了口气,一副恨铁不成钢的神情。

“念在你们是初犯,这次便止步于此,你们回去之后把太学的学规抄写三百遍,再有下次,我定会上告监丞。”

秦迁和曾年齐齐松了口气,还好只是罚抄写。

“另外,你们既然这么爱看龙舟赛,就把今日所见所闻作一篇赋交与我,不少于八百字。”

二人倒抽一口冷气,八百字的……长赋,要命了。

可他们不敢不点头。

“学生遵命。”

温仲夏笑了笑,杭博士到底还是心软了。

冯渊看着秦迁二人被罚,在一旁暗暗偷笑,庆幸自己不是太学的。

“你也要写。”

杭曜一句话,令他笑容顿时僵在嘴角。

“杭博士,我又不是太学的。”他还很冤似的。

“我与国子监的王博士相识,回去我便会告知他这件事。”

“不是,杭博士,您非要做的这般决绝吗?”

杭曜斜睨他:“如果不想被冯院事知道的话,我劝你最好认罚。”

冯渊:……

够狠,提到父亲,正中他的死穴。

一百个字的赋他都没写过,八百个字,这是要逼死他啊。

冯渊是一个头两个大。

挨了狠狠一顿批后,三人实不敢再待,纷纷找了托词,脚底抹油开溜。

龙舟赛结束,游客们喊了半天,嗓子眼都渴得慌,纷纷前来买凉水。

温仲夏的那一大壶蜂蜜香橼茶很快卖光,粽子也一售而空。

又是丰收的一天!

他们照旧搭乘李叔的驴车回去,杭妍也玩够了,回来与兄长汇合。

她坐马车,杭曜骑马。

温仲夏还是头一回见他骑马,明明身穿宽袖长衫,一副文质彬彬的书生模样,可是骑在白色的高头大马上,双手松松地挽着缰绳,气势从容不迫,莫名多了几分慵懒的英气。

杭妍一直喊着要温仲夏和徐袖三人同她一起坐马车,温仲夏拒绝了。

没车便罢了,他们有驴车坐,不想麻烦别人。

杭妍不好强求,她的马车行进速度快,不一会儿就将他们远远甩在后面。

杭曜却没有加速,白马慢悠悠的,像散步似的,始终在前方和驴车保持一个不远不近的距离。

温仲夏把玩着他给冬儿买的磨喝乐,一个做功不算精细的泥娃娃,五官也画得不甚清楚,神情呆呆的,但是多看两眼,又觉得还挺可爱的。

……

端午节一过,温孟冬该正式去杜先生那儿上课了。

这天早上,温仲夏和徐袖推迟摆摊,先送冬儿去杜宅。

见到杜先生,先行正式的拜师礼,再奉上束脩,以及答应他的江南点心。

温仲夏这回又做了几样新的点心,条头糕、云片糕、松子酥和枣泥麻饼,软糯、酥香、味醇,每一种都色香味俱全。

杜呈看到一大整盒的点心,眉开眼笑,比收到束脩还高兴。

杜呈单独辟了一间书房,作为孩子上课的讲堂。

温仲夏三人跟着他到达书房的时候,里面已经有几个小孩儿,还没开始上课,他们正在说笑打闹。

“冬儿,这里就是你上课的地方了,那些都是你的同窗,你要好好和他们相处。”

温仲夏交代了几句,便按着他的肩膀往里推了推。

“进去吧。”

温孟冬穿着小书生装,斜挎着嫂嫂亲手做的小布包,怀里捧着几本书,走了两步,还没到门口,突然掉头,扎进温仲夏的怀里。

徐袖感慨:“他是舍不得离开你。”

温仲夏心里明白,小家伙可能有些分离焦虑,毕竟这段日子以来,他们三人就没有分开过。

昨儿晚上,他就一直睡不着,拉着她絮絮叨叨说了好久的话。

温仲夏摸着他的小幞头,柔声安慰着:“等你下午上完课,阿姐就来接你了。你的那些同窗都在看着你呢,乖,进去吧。”

温孟冬不舍归不舍,但没有哭没有闹,更不会说要回家。

他揉一揉发红的眼睛,又去拉了拉嫂嫂的手,这才转身走进讲堂。

姑嫂二人默默看了一会儿,为了让冬儿安心念书,便转身离开。

“冬儿在我这儿,你尽管放心。”杜呈道。

“有先生教诲,我一百个放心。”

温仲夏说是这般说,可等她走到长廊,心里陡然也生出一种酸酸涩涩的感觉。

冬儿等下不会偷偷抹眼泪吧。

“杜先生,我还得回去看看。”

温仲夏拉着徐袖又走了回去,隐在窗户边往里看。

嗯?

哪有什么抹眼泪,那小家伙这么一会儿功夫,已经和旁边的小同窗搭上了话,正笑得乐呵呵。

好吧,是她想多了。

温仲夏很欣慰,希望小弟能多交朋友,不枉她昨日费了好大功夫给他做了零嘴带身上。

她可以放心离开。

这头温孟冬刚和旁边的同窗互相认识,坐在后面一个胖胖的男孩上前,堵在他的书案前。

“新来的,你叫什么名字?”

温孟冬老实回答:“我叫温孟冬,孟子的孟,冬季的冬。”

那男孩个子也挺高,叉腰发话:“我叫伍方,是这里的老大,你以后便是老七了。”

温孟冬反问:“为何我是老七?”

“因为我最大,你是新来的,自然排老七,你们都是我的小弟。”

坐在旁边的男孩翻了个白眼,这个伍方又仗着人高马大,作威作福了。

温孟冬认真问:“你要当我的结义哥哥吗,那我们是不是要焚香拜关公啊?”

伍方和几个小孩被他问懵了。

伍方挠挠头,还有这个步骤吗?

“谁也不拜,我就是老大,你要听我的,我罩着你,不然哼哼。”他挥了挥胖胖的小拳头。

温孟冬以前身体弱,都是请先生上门开蒙,后来出了变故后,又天天和阿姐、嫂嫂在一起,几乎没怎么接触过同龄人。

如今一来,就有人要和他做朋友,还有要当他大哥保护他的,真好啊。

他从布包里掏出一个油纸包,拆开三层油纸,摊开在大家面前。

“这是我阿姐做的蜜汁猪肉脯,请你们吃。”

几个小孩脑袋凑在一起,齐齐发出惊呼:“哇。”

油纸里包着一块块方形的肉干,棕红油亮,上面还撒着白芝麻,散发着浓郁的肉香。

伍方咽了咽口水:“这是你阿姐做的?”

温孟冬点点头,阿姐昨儿买了好大一块猪肉,回去后剁成细细的肉糜,还用腐乳汁调味。

阿姐说加了腐乳汁,不仅颜色愈加红亮好看,滋味也更香。

在油纸上擀成薄薄一片,架在炉子上的铁丝网里慢慢烤干。

阿姐烤的时候,他就坐在旁边帮忙盯着火候。

烤一会儿,刷一层蜂蜜,再烤,再刷,连刷了三层呢。

肉干的油脂都被烤了出来,滴到了炉子里,肉香混着蜂蜜香,当时就把他馋坏了。

阿姐说这个蜜汁猪肉脯,让他和同窗们分享,以后要好好做朋友,互相学习。

“你真要给我们吃?”有小孩问。

“嗯,大家自己拿吧。”温孟冬把手抬高了一些。

几个小孩眼馋得很,便都不客气地拿了一块。

伍方迫不及待地咬了一口,这肉脯滋味咸香,带着丝丝甘甜,口感柔韧醇厚,非常有嚼劲。

更妙的是,这猪肉脯小小一片,咬一小口就好像等同于吃了一大口肉似的,有一股极其纯粹的肉香,再咬到芝麻,更香了。

越嚼越有味儿!

猪肉脯做起来麻烦,温孟冬也就带了一小包,一小会儿功夫就被瓜分完了,他自己都只吃到一片。

伍方没吃够,舔了舔手指回味,看着温孟冬的眼神都在发亮。

他一屁股在温孟冬身边坐下,热切地问:“你阿姐还缺弟弟吗?”

温孟冬:……

当他哥哥行,想当他姐的弟弟,不行。

阿姐只有他一个弟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