仍旧雪夜,月亮高高悬挂在枝桠间,雪花不觉间已经停了。
此时夜已经很深,屈荆城内,众人皆已洗去白日疲惫,纷纷睡下,四周一片寂静。
巷尾处的糕点铺内,灯仍稀疏亮着几盏,饼炉内还泛着余温,让深冬的寒意褪却了些。
一旁的案桌上摆放着一众糕点,有茉莉花状的酥、嵌着流心的团、撒着饴糖的糕,还有尚未揉搓好的糯米团。
香甜味入鼻,稍稍轻嗅,便惹得人满腔清甜,甚至满心都甜滋滋的。
店铺内一切显得宁静又甜蜜。
似乎生活里的苦,只要嗅一下这方空气,便也能在这片香甜中忘却了。
“齐光阳,早些睡觉去!”
一道怒喝声打破了这片宁静,糕点铺内,身着粗布的妇人叉腰,脸上显现出隐隐不悦。
她身形圆润,头上系着一方深色的头帕,歪斜垂落在她的脸侧,此时叉腰怒视着前方,泼辣性格可见一斑。
被怒吼的孩童闻声一震,停下了手中揉搓面团的动作,脸上显示出吃瘪的神色。
孩童抬手摸了摸脸,却惹得面颊沾了一些糯米粉,显得脸色偏白。他张了嘴,含着解释:
“我只是想帮忙……”
烛火摇曳,将孩童慌乱的神色照得分明。
妇人却只是叹息一声,一把拉过孩子,将他的手指拉至木盆前,捧起盆中的水,仔细将孩子手间黏着的面糊洗去。
随着妇人捧水的动作,她头上包着的头帕也微微颤动,她只仔细地清洗着孩子的手,目光专注,手上动作不停。
“听说你今日带人围堵李家那可怜孩子,可是真的?”
齐光阳悄悄抬眼看向母亲,只见她眉间紧蹙,显然是对他的做法不认同。
齐光阳丧气地低下了头,底气不足地回答:“是……”
齐光阳还未答尽,一道力度打在他的掌心,痛得他放在母亲手上的十指微缩。
妇人眉间皱得更加紧,紧盯着齐光阳,双目里透着责备:
“李家孩子如今无父无母,孤身无靠,已经十分可怜,你怎么能凭着自己年长,便欺负了他去?”
齐光阳头垂得更深,不敢抬头再去看母亲表情,语气懦懦地试图辩解:
“可是怨母就是死去的李娘子啊,怨母就是因为他而出现啊……再说,和他有关的人都死了……”
和李其文有关的人,养育李其文的李娘子、教育李其文知识的教书先生、和李其文说过话的薛灵……都在那场大火中被烧死了。
甚至昨日听说命丧街头的那个赌鬼,他寻思那赌鬼的死亡,一定也和李其文有关。
不然往日怨母只是对孩童下手,还未闹出人命,怎么就轮到李其文那日,怨母忽地就把目标转向大人了?
齐光阳脑中一顿,想到自己今天因着怨母的事,竟慌了神,还和李其文说过话,只觉越发生悔。
早知李其文其实什么都不知道,他就不应该搭理李其文,惹得一身倒霉气。
他心中越发生悔,脸上眉头紧锁,脑门却结结实实挨了一记爆栗,直痛得他眼眶忍不住泛红。
齐母收起自己刚才伸出去的手,义正言辞道:“若李其文真会牵累别人,那你之前不是也和他一起同在学堂?你这不是好好的吗?”
“这不是你欺负他的理由。以后这样的事,不许再犯。”
齐光阳双眼微红,似有所悟,点头应下。
他之所以今日围堵李其文,询问如何一日脱离怨母的方法,一部分原因是自己害怕,恶心那怨母的出现,更多的还有因为不愿让母亲劳累。
母亲糕点铺的活计众多,若他被怨母抓去,消失三日,这些大大小小的琐事都落在母亲头上,只怕母亲吃不消。
齐母见他点头答应,便放下了心。
齐光阳一向听她的话,答应她的事都能做到。
“小阳,剩下的事情已经不多了,你还小,正是长身体的时候,快些去休息吧。”
齐母皱眉抬手,拿起一旁的干帕,将齐光阳手上的水渍擦净,语气有些强硬,说出来的关心也词不达意,失了些亲切温柔。
齐光阳闻言点点头,抽出了自己的手,抬起头看向自己的母亲,语气表现关心:“那孩儿先退下了,母亲也早点休息……”
齐母转身,继续揉搓着齐光阳方才未完成的糯米团,撒入些许绵白糖,下巴微扬,语气含了些柔意:“知道了、知道了,你快去休息。”
她善做糕点,又有着自己的巧思,常常能将众人已经吃腻的糕点做出新花样,惹得众人纷纷抢购,因此她这方糕点铺的生意称得上不错。
她曾嫁非人,与那男子交好,诞下了齐光阳,那男子是个不思进取的性格,生活清苦却不愿寻法子赚钱,只一味地节俭,恨不得把钱掰两瓣花。
但好在她及时止损,心下思量着那男子靠不住,早早与那男子和离,现如今靠着自己的糕点手艺,倒也将日子过得不错。
她当初念着齐光阳出生无辜,索要了这孩子傍在自己身边。
众人皆看着她孑然一身,只以为她无了丈夫依靠,又有齐光阳这个拖累,只怕会从此困苦潦倒。
可她偏偏靠着自己的决心,开了糕点铺,过得比以前更上一层楼。
而齐光阳,虽然在外经常惹是生非,回到家里却是一个极孝顺的。
她的糕点主要售给来往小贩,这些小贩为了寻到一个好位置,往往起得极早,天不亮便来到店铺前购买糕点。
而她为了糕点能热乎乎地到顾客手里,有时免不了通宵忘食。
而齐光阳也知道她忙碌,整日寻着机会帮她的忙,常常和她一样忘了休息时辰。
他明明年纪不大,却帮了她许多忙。
今日稍稍给他一点训诫,想必他能知错。
齐母抬肘,轻轻擦去额间细汗,看了一眼铺内,见儿子还站在原地,又再次催促道:“快些休息!”
齐光阳应声点头,不再停留,提脚出了糕点铺。
母亲性格说一不二,又为了他好,他若再不听劝,执意要和母亲一起,她免不了要生气。
夜色正浓,齐光阳提了一笼微弱的灯,走在雪地之中。
因为怕摔倒,他走得极缓。
好在睡觉的居所离糕点铺不算太远,他只需走一会便能到,不然他是万万不敢一个人走这夜路的。
他独自走着,忽地想起今日白天时候,自己与李其文说过话。
下次遇到李其文,他应该向李其文道个歉。
他不应该因为自己的慌张和莽撞,便生出了逼问李其文的心思。
可莫名的,他就觉得内心很不安,像是对危险的某种预感。
他不敢再多想,按住内心的慌乱,拢紧自己新制的披风,加快了脚下的步伐。
雪花狠狠地打在他的脸上,又砸进他手中的灯笼里,似乎要将本就微弱的光熄灭。
他眯着眼,仔细看着脚下的路,一刻也不敢分心。
不知为何,明明平日极短的路程,他今日竟这么长时间也还没有到。
似乎有东西落在他身上,沉甸甸地压着他。
他转头看去,却什么也没有。
他转过头,不敢再看,只加快了步伐。
“咯吱——”
“咯吱——”
好似是脚踩在雪地上的声音。
那声音分明极轻,却又极清楚地落入齐光阳的耳朵。
就像故意的一样。
故意要让他听见,故意要惹起他的恐慌。
齐光阳的眼皮突突地猛跳,一颗心直砰砰,胸膛里的跃动声越发明显,似乎心脏就要跳出胸膛。
齐光阳的喘息声越发粗重,肩上的重量越来越沉。
明明到居所,只有那么短的一段路,他现在却只觉得自己永远也到不了了。
似乎想起什么,他猛地抬头看向夜空,只见夜色一片寂静祥和,半点雪花痕迹也无。
那刚才打在他脸上的雪花是什么?
他骤然低头,向自己的脸上摸去,手上一湿。
他的手上,赫然是被冻住的絮状线头,像是绣娘裁布时丢弃的碎布料。
绣娘......李娘子......
怨母!
他心下一惊,腿上登时失了力,脚步踉跄,手中灯笼跌落在地。
于是这黑夜里唯一的一点光亮也消失不见。
如今只有浅浅的月光照在地上,勉强让眼前一切模糊呈现。
“你看见我妈妈了吗?”
黑夜里,一道声音幽幽响起,尚带着稚音。
在齐光阳的前方停着一双虎头鞋,像两只燃烧的小老虎。
那红得几乎明亮的颜色,正好似学堂走水时的大火。
虎头鞋祥纹遍布,红色喜庆,在此刻看来却有些诡异。
齐光阳颤抖着抬头,顺着虎头鞋看上去,对上了李其文的目光。
李其文眸中一片冰冷,看他好像死物一般。
“你看见我妈妈了吗?”
似乎察觉到齐光阳没有回答,李其文又再次询问了一遍,语气波澜不惊。
“你妈妈不是死了吗?这怎么看见?”
齐光阳反应过来眼前是李其文,松了一口气,拍掉身上的碎线头,站起身。
想起今日白天所为,他自觉所为不对,低了头道歉,声音诚恳。
“对不起,李其文,今日所做是我不对。”
齐光阳悄悄抬眼看向李其文,却见李其文以一种陌生的目光看着他,好似从来不认识他。
齐光阳还以为李其文还在生气,语气越发诚恳。
“对不起......”
话还没说完,他听见耳畔传来一声戏笑,声音尖利,似女子嗓音。
肩上的重量顷刻之间消失,齐光阳只觉如释重负。
他抬眼看向李其文,只见李其文脸上扬起一抹古怪的笑。
他看见李其文双目黝黑盯着他,语气幽森:“妈妈让我带你回家玩。”
“和我一起回家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