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见心魔

未待燕千盏再细细打量李家娘子,眼前场景忽而转换,头顶洒落的春光不知何时已变得明艳,耳畔传来错杂的夏蝉鸣叫,让人忍不住心生烦闷。

原是溯息阵内的记忆已到夏日。

明明身处夏日,头顶是极明朗的天气,可燕千盏只觉周身凄冷,寒意骤然爬上她的背,又不断萦绕在心间,冻得她微握紧了绮霜剑柄。

溯息阵内的环境根据记忆主人心境变化,想必李其文现在也不好受。

果然目光瞥远,刚刚还兴高采烈的李其文此时脸色发白,死咬着嘴唇,跪坐在学堂内,眼神空洞。

“李其文,你且说,北冥之鲲的结局应当如何?”

座上的先生低眼看着他,声音落在他耳里,让他有些听不清。

他头快低到地上去了,本就瘦小的身影在堂内看着越发单薄。

“学生不知......”他的声音颤抖,仿佛失了力气。

这已经是他第四次答不上先生的问题了。

先生问的问题太过古怪,又点明让他回答,他实在无从下手。

座上的教书先生面露失望,草扇依旧悠悠,一只手抚着白须:“朽木不可雕也,罢了罢了,悟性不过如此。”

学堂内传来其他学生的起哄声,李其文甚至没有勇气抬头查看起哄的人。

他的余光扫过身旁的薛灵,只见她端坐蒲团之上,片刻之后怯怯起身,替他答了刚才那个问题。

他没有薛灵的文思,他做不到如她那般从容。

堂下的李其文低头,咬紧牙关,袖中拳头紧握,不过一会,舌尖便传来淡淡血腥味。

他竟是将自己的舌头咬破了。

“朽木不可雕。”

“罢了......”

“不过如此......”

这些字眼在李其文耳边不断循环着,他紧握着拳,直至小小的手上血肉模糊。

头顶的阳光亮得刺眼,晒在脸上又热又痛,可他只觉得心里落了一场漫天大雪。

溯息阵内的利风似有感应,卷着绿叶狠劲地向燕千盏袭来,其中夹杂的砂石擦过树干,留下极深的刮痕。

哪怕被这风轻轻刮过一下,估计也是伤势见骨的事。

燕千盏抬腕抽出绮霜剑,提手挡住迎面而来的数道风刃,极力压制住四周涌上来的冷意。

她侧身灵活躲过疾风,抽腕提剑打偏砂石,动作轻盈灵巧,颇有四两拨千斤之感。

眼看着这风势越来越弱,有将息之势,可转瞬之间,形势翻天覆地一变,无形的风凝为血色实质,携着极浓的杀意,再次直冲燕千盏而来,每道都有夺命之势。

燕千盏暗察不对,面色一冷,捏诀凝了一道风抵挡着,瞥眼看向一旁的李其文。

只见阵内场景已经再次转换,还是那破旧的木屋中,李其文面色惨白,表情扭曲,跪立在地。

李家娘子面色冰冷,立在李其文前方,手中藤条翻飞出声。

“为何会被先生训斥?”

“这几日没有用功?”

“你可用心看书了?”

藤条再次落下,在李其文的背上发出劈里啪啦的响,每一道下去便肿起红痕。

李其文嘴唇颤抖,透出哭腔:“儿子悟性不够。”

他承认自己蠢笨,看不懂圣人言,参不透书中玉。

他从来没觉得自己天赋过人,也不觉得书简有趣,所做一切都不过为了母亲安心。他只是觉得自己这样做,母亲脸上的阴云便会少些。

可是,他真不理解先生所言大道啊。

李家娘子闻言却失了脸色,表情越发偏执,手中力道加大,藤条所落之处皮肉分离。

“你知道我为你做了多少吗?你怎么能说自己悟性不够?”

她受了那么多苦,他怎么能说自己悟性不够?

李其文受不住痛,哭声哀求着:“妈妈别打了,文儿痛......”

燕千盏抬腕,想止住李家娘子的藤条,却终只是虚虚穿过李家娘子的手腕。

她改变不了已经发生的过去,如今所作所为也终究无济于事。

又一道迅疾的风痕擦过燕千盏脸颊,待她用剑挡下,其又忽而分为两侧,皆带着十足的杀意。

燕千盏腰肢极倾,单手撑地,勉强躲过,眉眼却越发冷静。

李家娘子瞳孔怒扩,蹲身盯着李其文,声音冷硬带着压迫:“文儿,你不能辜负我的希望,你不能辜负我的希望......”

她重复着这句话,透着孤注一掷的疯狂,手中藤条并未停歇。

眼看着李其文哭喊的声音越来越弱,她这时才停了手。

她的目光触及李其文身上翻裂的伤痕,表情凝固了一瞬,随即伸出干枯的手,颤颤巍巍地掩住了面颊。

那双手极为枯瘦,布满厚茧,犹如一张干裂的树皮,罩在枯瘦的树枝上。

那是一个劳苦已久的妇人的手。

她昔日用这双手,接住了那个男人的情意,从此身陷泥潭而不可拔;她用这双手刺绣,绣出了一家的衣食;现如今,她用这双手执藤条,鞭打着自己的儿子。

她像抓住救命稻草一样,揪着儿子不放,却最终将他也拉入深潭,溺水而亡。

她像一个末路的赌徒,盼着儿子出人头地,把所有希望都押注在他身上,即使知道可能血本无归。

阳光打在她的脸上,将她枯瘦手下的泪痕照得清亮。

李家娘子,哭了。

她最终麻木起身,脸上带了一层冰,说出的话如迟钝菜刀,寸寸凌迟着李其文接近破碎的心:

“文儿,你不能辜负我的希望......”

李其文背上已经麻木,他双眼空洞,声音细如蚊蝇:“妈妈我知道了。”

他低头看着自己的光脚,嘴角苦涩。

春日母亲允诺他的虎头鞋,因着家中灯油不够,终是售给了布店。

他等不到自己那双虎头鞋了。

此时风刃渐渐弱下,燕千盏勉强停了手,再次寻着怨母的踪影。

学堂内,一群孩童嘻笑着将李其文围住,哼唱着自编的歌谣:“李其文,倒霉鬼,谁沾谁倒霉.......”

这些孩童耻笑他是不可雕的朽木,将他嘲讽了一番,而李其文却只是低着头,一声不吭,这些孩童自觉无趣又嬉闹着离开了。

看他们走远,李其文才走至街巷墙角,蹲下身,嘴角扯出一个极为勉强的笑,从怀中掏出一个极小的馒头,掰了一半扔在地上。

“小黄......”

墙角处窜出一只毛发枯黄的小狗,颇有默契地舔上他的手,连带着那一半馒头卷进肚中,末了,欢快地冲李其文叫了几声。

原来李其文在这悄悄养了一只小狗。

李其文眸中苦笑:“小黄,只有你陪我说话了。”

母亲是不可能和他聊闲话的。

学堂内的学生耻笑他,也不愿和他来往。

他只能在功课结束的时候陪陪这只小狗了。好在小黄只吃半个馒头,他还能养得住。

忽然阵法内再次卷起一道冷厉的风,待燕千盏再回头,依旧是那方破旧的木屋内,李其文低头端坐桌前,手中还握着书卷。

他手上翻阅着,目光却极为空洞,好似有什么东西在慢慢透支。

李家娘子走近他,递了一碗汤给他,神色自若:“用功看书。”

那汤飘着李其文许久没闻过的肉香味。

他抬眼看了下,里面还有几根骨头,虽然肉少,但母亲能拿出这碗肉汤不知又得绣多少鞋。

李其文眼中恢复了一些光亮,他眼眶湿润,点头喝着汤应好。

李家娘子看着他,眼里透着偏执,再次开口询问:“今日课业如何?”

李其文手腕微不可察地抖了抖,声音越发怯懦:“一如往日......”

李家娘子闻言却冷笑连连,开口质问:“我听说,你这几日养了一只狗,竟连课业都顾不上了吗?”

李其文目露哀色,开口欲辩解:“母亲......”

母亲,我不是不用功。我只是太孤单,想让小黄陪我说说话。

李家娘子却露出一个心知肚明的笑容,她看着李其文,眸中冷光出现,“文儿,你说,这汤香不香?”

“这好歹是你养了些时日的狗,你便多吃些吧。”

李其文腕间一震,手中汤碗落地,碎片飞蹦得到处都是。

他忽地摔倒在地,胃里几乎接近翻江倒海。

他瘦小的身子就这样蜷缩着,似乎再没了站起来的力气。

李娘子立在李其文身后,她的影子攀上儿子的肩膀,明明只是一片灰色,却如重山巨石,压得李其文再也站不起来。

那是承了极端希望的爱,压得他几近窒息。

他无力地在地上干呕着,手几近麻木地在嘴里抠着。

他明白了母亲的意思。

无论如何,不管因为什么,不能误了功课。

疯了!母亲一定是疯了!

李其文双目几近含血,抬头看着母亲。

忽地,他放声发出怪笑,眼珠一转,视线直接锁定了一旁的燕千盏。

他双目带着泪,眼中布满血丝,声音泫然欲泣:“燕姐姐,留下来吧,陪着我。”

四周爆发出哄笑声,一些戏笑声将燕千盏包围,燕千盏仔细凝神,尽量忽略哄笑声引起的眩晕感,提剑向后退。

身后有脚步声幽然响起,燕千盏回眸,转腕挑剑刺去,那教书先生被她刺中,后退半步。

他脸上神色不变,抚着手中胡须,似乎感应不到穿心的痛,只一个劲地向前走着,任由绮霜剑将他刺穿。

他胸前露出一个血窟窿,眼睛却盯着燕千盏,声音悠悠,似在宣判她的死刑:“朽木不可雕啊......”

学堂内的孩童笑嘻嘻地拉手,将她围困至中间,蹦蹦跳跳哼唱着:“李其文,倒霉鬼,谁沾谁倒霉......”

嘴角带疤的李家娘子立在她身后,向她扯出一个难看的笑容,声音冷硬,刚开口便让她觉得肩上恍如有一座沉重的大山:“文儿,你不能辜负我的期望啊......”

最后,他们都发出诡异的笑声,步步围困燕千盏,目光死盯着她,声音带着引诱:“留下来吧......”

“你看李其文多可怜啊,留下来吧。”

燕千盏却忽地露出一笑,眸色回暖,露出笑意:“你们困不住我。”

李其文的心魔困不住她。

她提手凝诀,发丝飞扬,一层寒光盈盈从她指间上升。

“嘭——”

那寒光骤然炸开,刹那间一切幻影消散不见,刚才戏笑嘲弄的声音也随之骤然消失。

燕千盏转身回眸,一嘴角带疤的女子立在她身后。

李家娘子双目乌黑,目不转睛地看着她,语气幽幽:“你不该进入文儿的记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