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论君子

再次睁眼,燕千盏眼前是正好的骄阳。

春时细雨润物无声,落在初生的嫩芽上,点滴绿意顺着枝头流淌,春色生机不尽。

这里还是她进入阵法时的学堂。

不同的是此时学堂设施尚且完好,是尚未走水时的模样。院里不时传来学童书声朗朗。

看样子,她成功入了死者生前的记忆。

学堂前有一幼童立于讲堂门外,手中握着竹简,指尖泛白,身形单薄,看上去摇摇欲坠。

燕千盏认出了这个孩子,是李其文。

眼前的李其文身形瘦小,模样较之她所见时更为稚嫩,细细的胳膊上举着比他脸还宽的竹简。

他仔细看着手中的书卷,不时揉揉已经麻木的胳膊,又把耳朵向门内贴近了些,以便能听清堂内先生说的话。

先生在当地颇负盛名,学堂门生众多,甚至有其他门生从他处跋涉而来,只为求得其中学问。

因着门生众多而学堂空间有限,讲堂内坐不下,便免不了一些门生只能立于门外听先生传授。

因此这些在堂外旁听的学生,要么家境拮据付不起堂内坐听的学费,要么学识粗浅,吸引不了先生的注意。

而李其文因着家内的拮据,交不出堂内的学费,又因着学识不够,得不到先生青睐,便只能做在门外旁听的门生。

“你们且说说看,何为君子之节啊?”

先生在讲堂内端坐,悠悠抚着胡须,苍颜白发,看上去自带文人风骨。

他向堂内众人抛出这个问题,随后身体微微前驱,目光慢慢扫过堂内,神色隐含期待。

即使他知道,自己所提的问题对于眼前众多幼童来说有些太过悠远,但是他仍然盼着有人回答。

堂内静默了一会,有幼童思虑片刻,着急起身道:“君子之节,在救众生。”

似乎看到有人回答,堂内众人也慌了神,不想错过这个表现的机会,一时回答纷纭。

“君子之节,为他人万死不赴......”

“君子之节,在自身高洁,不染尘埃。”

“君子之节应当迎世人目光,举止合乎礼节......”

一时门外众生闻言也议论纷纷,都讨论起何为君子。李其文闻言,低下了头,抬腿动了动已经站麻的脚。

先生问的问题太过高深,他不懂。

他不明白先生想要得到什么样的答案,大抵都是为众生奉献之类的话。

他不知道何为君子,也猜不透何为君子之节。他甚至不知道,自己如今站在门外旁听的意义为何。

只是因着母亲的殷切希望,他来到了这方学堂。母亲盼着他在此学到东西,将来成为一名教书先生,若更好一些,做个地方小官。

可是他自认没有什么一点即通的天赋。先生所讲的圣人道,在他眼里,甚至没有碎银几两来得真切。

他只知道母亲命苦,绣得一双虎头鞋是十文铜钱,有时夜里挑灯刺绣,连上灯油的话,应该值得九文铜钱。

而父亲每日出去豪赌,只需一夜,便能输净母亲数日的血泪。父亲的离开,留给他和母亲的,只有累累赌债和街坊邻居的谈笑。

他低头思虑着,如果要成为君子至少应该家财万贯吧。

家财万贯,这样才可享得堂内端坐、书声入耳,才可看得人间景象、繁华不尽。似乎这样便能自小养尊处优,这样才生得出救众生的心思。

困苦之人往往自渡亦难,又怎会顾及他人。

他不懂君子节,可他必须回答,以求得先生半分关注,能早点进入讲堂内坐听。

蒲团上的老先生闻言,虚虚摇晃着草扇,摇着头。

“非也,非也......”

燕千盏在一旁看着李其文,见他神色纠结,张嘴欲答。

这时讲堂内有人起身,抬手行礼,声音怯怯但足够清晰。

“君子之节,志不局此,应在其困顿之时。”

燕千盏的目光再次投向向屋内,只见一个女孩立于堂内,嗓音有些颤抖,对着先生的提问态度恭敬。

女孩面上有些紧张,指尖紧攒,衣角已被揉皱,可声音却颇为坚定。

就好像一株墙尾的微草,看似渺茫胆小,但内里透着风吹不倒的韧劲。

燕千盏凝眸微皱,这女孩面上虽无任何疤痕,但气息却分明和面上生红纹的女孩一致。

她就是在钱袋里给自己塞字条的那个女孩。

座上的先生闻言似乎来了兴趣,手中草扇晃悠,带起鬓角的白发。

“薛灵,你具体说说看?”

李其文转眼看向薛灵,眸中闪过羡慕。

这个薛灵算众多门生中突出的,先生尤为喜欢。他听说她父母先后病逝,自幼和奶奶一起长大,性子怯懦。但她文思突出,被先生收作堂内门生。

薛灵看先生点头示意,眸中升起光亮,语气中多了一丝肯定。

“君子之节可高山巍峨,可卑如尘土。虽困顿凄苦,仍能感怀他人......”

座上先生开怀一笑,感叹道:“你算得颇有灵性的。”

言下之意,她虽答得不尽完善,倒也不错。

先生目光慨然,远远瞥向门外,眼中有着些许怅然。

随后他的目光虚晃过门外众多门生,随后他的眼神逐渐定焦,看向身形瘦小的李其文。

一片春意盎然中,其他孩子要么着色彩鲜艳的新衣,要么眼神闪躲明显想避开他的目光。只有这孩子,一身洗得发白的素色,衣衫上带着众多补丁,赤着脚,目光定定地看向他。

他来了兴趣,遥遥扬头,示意李其文:“你说说何为君子?”

李其文迎上先生的目光,脑中轰然混乱一片,耳旁天地似乎全部静默,只留他一人。

心脏骤然一紧,他几乎紧张到窒息,可一个念头却越发清晰。

他必须抓住这次机会。

他要让先生另眼相看,他也要做那堂内人。

他声音几近低哑,似乎道尽自己此生的所有力气:“君子先渡自己,再思他人......”

此话一出,周围门生不约而同发出一阵哄笑,看着他的目光带上不屑。

他们的眼神在说,你怎可把君子说得这么自私。

可李其文不懂,他只是把心中所想说出来而已。

座上的先生面上惊讶,手抚胡须,语气缓缓:“所言虽少见,倒也真性情。”

先生话语委婉,虽然没表明态度批判他,可也不能让李其文开心。

李其文低下头,充耳不闻周围嬉笑。果然如他所料,就算命运给他机会,他也掌握不住。

话题如何结束的他已记不清。离开学堂时,他脚下发麻,心中泛苦。他忆起刚才周围的戏笑,后知后觉才意识到自己刚才所言有多荒唐。

君子不可有私情,这是世俗认定的。他如今有些生悔,自己当时为何要那样说,把众人避讳的说了出来。

燕千盏在一旁瞥眼看着,神色微动。这是李其文过往的记忆,她无法改变已经发生的事实。

可是她想告诉他,他所言不错,无需伤悲。君子二字,本就不是只言片语所能定义。

身后有人步履微急,赶上李其文,燕千盏抬眸看去,原是刚才那先生身侧的小书童。

书童喘着气,叫住了他,手搭上他的肩,语气责怪:“你这小门生,怎么走得这么快?先生看你颇有悟性,让你以后可坐堂内听习......”

接下来书童说了什么,李其文早已听不清,他的脑子中一直循环重复着那句话。

“以后可坐堂内听习......”

他匆匆道过谢,脚下步伐不停。

他脑中没有思考太多,只知道得到先生的认可,母亲会高兴。脚上步伐不停,他急切地转过几个街角,想告诉母亲这个消息。

“妈妈、妈妈!”

那是燕千盏在阵法中第一次见到这位“怨母”的真容。

女子佝偻着背,坐于一方矮凳之上,发根有些银白。她手中捏着一片祥红布料,针尖曲折弯绕,膝上的鞋已经初有了虎头鞋的模样。

说来讽刺,贫困至此,绣娘家的孩子没鞋穿。

听到李其文的呼唤,她微微皱眉,停了手中针线,抬起头,面上不苟言笑,浑身散发的气息甚至算得上死寂,与虎头鞋的喜气格格不入。

那是一个经历众多困苦已经麻木的女子。

她嘴角有一道细长的疤,那是曾经的赌鬼丈夫留下的,显露着她昔日识人不清的不幸。

李娘子见李其文归家,紧皱的眉松了半分。不过片刻,似乎想起什么,李其文还未开口,她又皱眉,张嘴打断了他的话。

“今日课业如何了?”

李娘子眉头紧蹙,定定看着李其文。很显然,她在等李其文说出一个让人舒心的结果。

她要看到李其文的努力,似乎只有这样,才能让她看到未来飘渺的希望,才能支撑住她继续熬尽接下来的苦。

以往这个时候,李其文都会嗓音低哑,面上愧疚答她所学不多。可今日,李其文眼眸亮亮的,一副等待被夸的样子。

“先生让我明日可去堂内听习。”

李其文语气欢快,满眼期待地看向李娘子。

教书先生堂内门生要么有财,要么有才。李娘子很清楚这句话意味着什么。

她皱起的眉总算舒展了些,笑意极浅,目光肯定地看向李其文,语气中带上些许赞赏:“不错,文儿没有辜负我的希望。”

转瞬她的目光瞥见李其文的光脚,思虑片刻,指着手中的虎头鞋对他说:“给文儿也绣一个。”

原来她膝上那双是绣给李其文的。

李其文闻言笑意更加,小鸡啄米般点头欢快答应:“好!”

原来被先生认可的感觉竟是这般。甚少言笑的母亲会对他带笑,众门生刚才对他的戏笑也不值一提。

燕千盏看到此却秀眉微蹙,脸上闪过不解。

之前遇到的卖菜大娘唉声叹气的样子似乎重现。

“李娘子送这孩子去学堂上学,但这孩子也不是个读书的料,教书先生也曾婉言朽木不可雕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