已然半夜,雪地上流转着月色的银光,将一切杀机隐藏得不见,只余一片圣洁与缥缈。
燕千盏挑手放出灵脉,尝试从空中寒气里感应到怨母妖气,却什么都没有,甚至空气中的气息干净得有些诡异。
三人今日在这雪夜蹲守已久,却迟迟不见怨母出现的动静。
末了,燕千盏颇有些疲惫地揉了揉眉心,葱白玉指在眉间轻轻扫过,似是想到什么,她顿住手,抬眉看向孟清玖,目光攀上他的手指,看着包扎的麻布,语气中染上一丝询问:“孟公子的手指是受伤了吗?”
从胡府初见他开始,他的手指总是缠着绷带,还不时隐约向外渗着血。
孟清玖抬头看向月光的眸子一暗,将内里的波澜全部收敛,他双眸微阖,长睫在月光下投下淡淡阴影,神色不清。
“燕千盏,唤我孟清玖就好。”他说得极为轻松,落在燕千盏耳里,带了些熟悉感。
她为什么会觉得孟清玖熟悉呢?
就像是一位许久未见的故人。她明明知道孟清玖一肚子坏水,让人琢磨不清,却莫名地相信他不会伤害自己。
“我说我的血可以活死人、肉白骨,你信吗?”
孟清玖一步步走近燕千盏,眸光凝聚在燕千盏的眉心,他眼尾眉梢都荡着笑意,嗓音慵懒又漫不经心。
他笑着解开手上的包扎,露出修长的手指,骨节分明却布满深浅不一的疤痕,有些伤口甚至尚未愈合,隐隐向外渗着血。
他眸色认真地看着燕千盏,似乎想从她的眸中找到什么情绪,最终触及自己手上狰狞的伤痕时,他顿眸片刻,掩眸再次将腕间包扎缠上。
燕千盏闻言轻笑,并没有被孟清玖的话唬住,反而反问道:
“若你的血当真可活死人、肉白骨,那为何不可以愈合自己手上的伤口?”
孟清玖低头愣住,片刻之后他也轻笑出声,嗓音动听。果然,燕千盏的思维就是和常人不一样。
他苦心寻她而来,她却以为自己是南盼楼派来杀她的。
他如今告诉她,自己的血可药用,她非但没有想着利用,反而笑着打趣自己为何不用来自救。
他回眸看向燕千盏,眼里笑意更深:“那当然因为这血无法自救啊……”他的血,可救众生,唯独救不了自己。
沈灼肆则皱眉看着孟清玖的伤口,眸中不解。
南盼楼老头待孟清玖极好,是不可能让孟清玖受伤供血什么的,反倒应该问问孟清玖自己做了什么,让手指伤成这个样子。
他才想问出口,却顺着燕千盏的目光瞥向了不远处一座已经烧得焦黑的废墟,废墟上的牌匾灰败不堪,已经看不出曾经字迹。
燕千盏略有印象,那是李其文之前路上提到过的学堂。
她走近已经残破不堪的学堂,蹲下身,手指捻起雪下掩埋的灰烬,那是几年前那场大火烧尽留下的,竟能保存至今,实在蹊跷。
她低眸细细打量着手中灰烬,暗自用灵脉探查了一番,竟发现了有些熟悉的气息,那是李其文和那面上生纹的女孩的气息。
除此之外还有另外两缕气息,一缕带着古朴的书卷气,一缕则含着新制布料的晾晒味,极浅极淡,让她感到陌生。
想必这两缕气息便是几年前被烧死的教书先生和李家娘子的。
她敛了眸,侧脸对沈灼肆叮嘱道:“我要布溯息阵,你替我护住阵身。”
这世间妖魅来源大约分为两种,一种是吸天地邪气自然而成,譬如胡府祈财红鱼和黑煞,另一种则是死去的人类,执念不散或激愤难解,自化妖魅。
这两类妖魅都存着好坏之分,故诛妖过程中常常也得分辨正邪,这就催生了一系列帮助分辨正邪的阵法出来。
所谓溯息阵,则是根据灵脉所探得气息来推溯气息主人的生前往事。
若阵成,阵眼上方会升起一团光晕。布阵人迈入光晕,以神识进入过去,窥得一方真相。
这些过去的记忆根据气息主人潜意识开放,换句话来说,若气息主人有不愿被他人知晓的往事,那就算布阵人进入也是看不到那段记忆的。
但只要是溯息阵内能看到的信息,就是绝对真实的。
不过此阵法需要他人在旁守住阵身,确保布阵过程中不会被气息主人闯入,不然气息主人若通过阵法进入了自己的记忆,可随心支配记忆中的一切,布阵人在气息主人的记忆中会受到极大压制,毫无还手之力。
沈灼肆知燕千盏一定是察觉到了什么,这才需要布溯息阵。他点头答应,面上严肃道:“放心吧,我一定给你守好了。”
一旁的孟清玖垂眸,余光扫到远处躲在阴影中的东西,眸中升起一丝趣味。
他带着笑看向燕千盏,声音懒懒的:“去吧。”
燕千盏点头,就着地上霜雪画阵,走势蜿蜒又利落,末了,地上的线条开始泛起浅蓝荧光,将燕千盏本就清绝的眉眼映得更加惊艳。
她将绮霜剑插入阵眼,荧光开始徐徐流动上升,最终停滞片刻,在阵眼处形成一团黑白交替的光晕。
燕千盏回头向外面二人点头示意后,转身提脚迈入了那圈光晕。很快,她的身影和光晕渐渐虚化,消失在这寂静的雪夜,好似从未出现过。
溯息阵内的时间与外界不同,燕千盏半个时辰后便会在阵眼处再次出现。
孟清玖眸色一沉,转身提步就要走。
“孟清玖,你去干嘛,燕千盏才走啊......”
沈灼肆眼看着孟清玖转身要离开,剑眉一提,少年嗓音干净染上不解。
孟清玖转头,表情无辜:“刚才卖菜大娘篮子里有片菜叶掉出来了,我去提醒大娘。”
沈灼肆面上一言难尽:“......”
要不你试试另一个借口呢?这么蹩脚的借口,谁会信啊!
孟清玖面不改色:“我听南盼老头之前夸你符箓术法学得极好......”
沈灼肆闻言嘴角已经微微翘起,眼睛里是盛不下的笑意,却还是抬手谦虚道:“一点拙技,配不上老头这样夸赞......”
沈灼肆极力止住嘴角的笑意,又欲询问孟清玖去向,再抬眼已不见了孟清玖踪影。
......这家伙,总是行影无踪。
这时孟清玖才转头走近刚才看到的阴影处。
他步伐慵懒,双眼微眯,眸中映着月光,嘴角勾起漫不经心的笑意,微微露出的虎牙在此时看着多了一丝危险,更像装乖许久的阎罗终于露出自己的獠牙。
角落那圆滚滚的东西暗觉不妙,转身便要遁地而逃,刚想动,这才发现自己此时不管如何使劲也移动不了分毫。
孟清玖缓缓走近,低眸看着地面,笑意泛着冷意,那眼光更像俯视渣滓。
他手指轻轻一扬,地上的东西悬空而起,在月光照耀下显示出原貌。
那是一对眼珠子。
孟清玖将那对眼珠悬进手中,在手中把玩着,挑衅扬眉。
“怎么?上次在茶楼你家主子还没吃到苦头?”
他可分明记得,上次在茶楼,那位可是被燕千盏一剑刺中,沦落得一个落荒而逃的结局。
那双眼珠瞥到孟清玖指尖的血迹,强忍着本性的躁动,只一个劲把眼白翻尽装死,以一片空白面对孟清玖。
孟清玖看着眼珠装死,冷冷一笑,慢慢拢紧指间,眼看着便要把这对眼珠揉碎,吓得这眼珠慌忙眨眼睛,以显示自己还活着。
孟清玖低眸敛了笑意,露出眼中的锋芒,盯着这眼珠子,一字一句道:“回去告诉你家主子,别想打燕千盏的主意。”
那对眼珠一个劲地眨眼睛,孟清玖将它随意扔在地上。不过片刻,那对眼珠在地面来回滚动,再停住时,眼珠里充满戏谑,全然没了刚才畏畏缩缩的模样。
不出所料,是眼珠的主子控制了这对眼珠。
那对眼珠犹自悬于空中,来回转动着,眼里净是戏谑。一道声音在孟清玖耳畔响起,带着十足的戏笑。
“孟枕,你什么时候也成为想拯救苍生的大善人了?”
孟清玖悠悠平视着那对眼珠,抬起手指,再次将它压落在地,语气如常:“因为燕千盏想护住这苍生。”
因为燕千盏悲悯,心怀天下苍生,她想在这妖魅横行的乱世护住世人,那他便索性也顺了她的意。
众人笑她不自量力,可他偏相信她能扶摇直上。他知道,燕千盏做得到,不仅如此,燕千盏会做得很好。
他不是什么博爱之人,他也没有普渡众生的心思,他只是想护住燕千盏,仅此而已。
那对眼珠闻言冷笑,过了片刻,它出言讽刺道:
“孟枕,你这样真像一个守着一副活棺材的寡妇。”
孟清玖闻言失笑,反而不恼,抬眸看向空中的月亮,月牙弯弯,在空中,也在他如墨的眸中。
他语气悠悠:“只是守着一轮清月罢了。”
一轮众人抬头就能看见的清月。
末了,孟清玖想起什么,又再次扬眉,看向那对眼珠,语气寻常却暗带着威胁:“别再打燕千盏的心思,也别想在他们游历路上使绊子。”
那对眼珠幽幽一转,转而露出全部眼黑,“要我说不呢?”
孟清玖眸色未变,脸上笑意更浓,说得极为自然:“那我不介意把你杀了。”
那对眼珠闻言微震,默了一刻,最后缓缓转出正常眼珠,语气正经道:“他们若死在游历途中可不关我的事。”
孟清玖眸中月色流转,语气笃定:“那些东西杀不了燕千盏。”
那对眼珠发出一声怪笑,转眼渐渐消失在空中,和燕千盏上次剑尖莫名消失的血迹一样。
孟清玖再回到阵眼处时,只见沈灼肆一脸不高兴地看着他,“孟清玖,你刚刚说南盼老头夸我是假的吧?”
孟清玖轻笑解释:“没骗你,老头真夸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