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边,城东南角的李家铁匠铺,刚才在茶楼口出狂言的醉汉已被茶楼小二送至归家。
他脚步稍稳,面上全然没有了刚才诚惶诚恐的表情,反而代之的是鄙夷。
这沈郃,果然舞姬之子,轻贱得紧。他方才不过假意求饶,这竖子也能被他忽悠到,还问了他的住处,派人送他回家。
铁匠摇头晃脑,靠着打铁炉子,炉子此时已经灭了火,只剩炉肚内有些余温,他又向炉肚方向缩了缩。
借着酒意微醺,加上周遭回暖,他开始耷拉眼皮,脑袋顿顿悬于空中,时高时低,已然打起了瞌睡。
铁匠铺厚重的门帘忽然被人掀开,风雪骤时一贯而入,室内气温急剧下降,冷得铁匠只打哆嗦。
他清醒了一些,半睁着眼,骂骂咧咧看向来人:“今天停业,不打铁,快走快走!”
什么没眼见力的东西,门外都挂了停业木牌,还进铺子来干什么。
一堆长相凶狠的地痞涌入这间小小的铁铺,邪笑着靠近他,将他围住:
“哟,老头,酒还没醒啊?”
“不打铁啊?”
“那就打你啊!”
李铁匠脸色大变,开口求饶:“我打还不行吗,有话好好说……好好说……啊啊啊啊啊!”
那些地痞怎么可能放过他,打铁只是他们随意找的一个借口罢了。就算李铁匠答应他们,那打得不好、打得慢了,不管找什么理由,他们都要揍他。
谁让这个铁匠得罪了哪位有钱人呢。他们只是收了一个下人的钱,收钱办事而已。至于是哪位有钱人的身份,他们才懒得深究,给钱就行。
此时地痞所说的有钱人,正神色温和地坐于茶座,看着回来的燕千盏,徐徐开口询问:
“燕姑娘可发现什么异样?”
燕千盏凝眸,脸上有些许不解。刚才那哨声的主人,明明中了追缉剑诀,也受了伤,还能在短时间逃脱……
她淡然对沈郃回道:“并无。”
沈灼肆低头打量着眼前的妖魅尸体,叹息道:“还好没有伤及百姓。”
他神色严肃,对着沈郃正色道:“二哥就送行到这吧,此后行程会更加艰险,防不胜防。”
他原本是打算独身游历,顺便在途中找些能人异士加入阙司的,二哥非要为他第一程送行,还替他唤了太医跟随。
这才有了他之前带着太医进入燕府,替燕千盏诊断病症。不然游历本应该讲求随行轻便的。
眼下前路艰险未知,就刚才那会功夫,二哥差点被妖魅所伤,实在危险。
他不忍心再将二哥牵扯进来。
幼时在宫中那段时光,虽然他出身高贵,但是因着命格招鬼,宫人面上对他恭敬,实际上都疏离冷漠他。
年幼的他喜欢在宫内放风筝,幻想着自己是那悬于高空的风筝,终有一天会划出宫内的屋檐,逃离宫中束缚。
这偌大皇宫,繁华堆积之下尽是悲凉。他不想困在宫中。
风筝似乎感受到他的想法,高高飞在空中,绕过假山,绕过池水,肆意飞扬。
他一时手下不慎,风筝线一颤,直直坠下,挂在宫墙边的树上。他顿时有些不开心,风筝最终还是没能飞出这宫苑。
他回头求助般看向宫人,宫人只是低着头,装作不知,没人愿意帮他拿下来。
他们离他很远,都怕近了他的身,惹得妖物突然出现袭击。一位领头宫女面上笑容干巴,语气哄诱:
“小殿下,这树不高,您稍微爬上去就能拿到风筝啦。”
另一位公公见状也趁势附和,“奴才相信小殿下一定能做到的!”
他信了众人的话,刚要上身爬树,却被一道稚音止住。
“我去帮你拿风筝。”
一个看着年纪稍长他的幼童出现在他的身后,虽然其身材瘦小,面容干瘦泛黄,仍难掩其相貌精致。
这便是幼时的沈郃。
沈灼肆高兴应好,他以为这是哪个宫里好心的宫人。毕竟当时的沈郃穿着,甚至比不上受宠宫里的奴才。
后来沈郃才告诉他,当时帮他,不过是因为院墙的另一边是他母亲的宫苑,他怕沈灼肆在这出了事,难免连累他们。
就这样,沈郃因为舞姬之子的原因,也不受宫人待见。阴差阳错下,同在宫墙内,本应该毫无相关的两个人,竟也成了彼此的玩伴。
沈郃见他如此一说,便知自己这弟弟是打定了主意,不想让自己再掺和其中。他正色道:“我正有回京的打算。”
回到那个卑贱分明的、用纸醉金迷铸造的囚笼。
沈灼肆闻言放了心,一旁的孟清玖看着沈郃,“好心”提醒:“二皇子莫忘了那痴情的丞相千金,她也在京城等你。”
沈郃闻言,向来温和的表情出现一瞬间停滞。
这个孟枕,怎么比他还记仇!
茶楼外有人带队涌进,脚步匆匆。他们皆穿苍灰色朱雀纹劲装,腰间挂着一柄嵌着朱玉的佩剑,这是阙司的象征。
为首男子身形高大,名叫纪午,脸上有一道纵横的疤痕,那是他前年诛杀一只大妖时留下的。他气质沉稳,看向茶楼内,当看见地上妖魅尸体时,明显一怔。
刚才有百姓着急忙慌地跑到阙司,说城南茶楼里出现众多妖魅。他闻言立即出发,如今赶到现场却是这般状况。
纪午见到沈灼肆等人,心下了然。
他前几日听说三皇子离开国师的道观,打算加入阙司,四处游历除妖,其中有二皇子为其送行第一程。
而这位燕姑娘先前游历名声在外,他也有所耳闻。
纪午对他们抬手行礼:“两位殿下、燕姑娘。”
在瞥到一旁的孟清玖时,纪午的声音停顿了一下,最后还是恭敬道:“孟公子。”
虽然他的内心是不大乐意唤眼前这位为公子的。
在纪午看来,修习之人,无论资质如何,对于芸芸众生,都应该极力施舍援手。
眼前这位南盼楼公子,纪午听说过。其不仅资质粗浅、不成气候,遇到生离死别还能谈笑风生、袖手旁观。
既废物,还冷血。
孟清玖看出纪午面上的不情愿,星眸带笑,并不意外。
众生唾弃与嗤笑与他何干,不过是过眼烟云,空有浮名。
他无所谓的。
他从来对扬名立万不感兴趣,至于什么正派人物、众人生死又与他何关。
燕千盏看出孟枕笑中的空寂,好似万事从不过心,生死亦然。
她突然很想问问孟枕,他究竟经历过什么。为何明明正是少年张扬的年纪,却好像什么都不在意。
似乎感应到燕千盏的目光,孟清玖向她扬眉,嗓音漫不经心。
“燕姑娘刚刚是在看我吗?”
他刻意放慢语速,带了些笑意。
燕千盏闻言把目光挪开,不再看他,更引得孟清玖低笑。
阙司的工作井井有条地进行着,没过多久,妖魅尸体便被处理得一干二净。
趁着阙司处理尸体的空当,沈灼肆趁机询问纪午。“阙司近日可有什么要处理的鬼魅?”
纪午看了沈灼肆一眼,面上闪过难堪。
这要说没有吧,这年头妖魔肆虐,怎么可能没有。
可要说有呢,这宫里来的三皇子身份尊贵,若出了什么事,他担待不起。
最后似乎想到什么,他有了主意:“有。”
屈荆城最近倒是听说有个怨母出没,妖力低微甚至伤不了人,正好拿来给沈灼肆历练。
沈灼肆闻言,眼睛一亮:“你且说说看。”
纪午抓了一下脸上疤痕,还是如实回答:“屈荆城最近出现一只怨母,喜欢在夜晚游荡,在城内四处抓孩子,把其当作自己的孩子来养......”
“不过这个怨母妖力极低,又喜新厌旧。被抓走的孩子,过不了几天,又会被丢回家门口,而新的孩子又被抓去。”
这些被抓去的孩子都没有受伤,甚至被送回家后,完全不记得自己被抓去的事。
“如此来来回回,虽无受伤,可城中身为父母的百姓不堪其扰,寻到了阙司。”
这听起来便是一个平平无奇的故事。
没有惨烈的开头,没有悚然的听闻,没有伤亡的结局。
这似乎只是一个化鬼的母亲寻找孩子的游戏。
被抓走的孩子被怨母留住几日,过不了多久,怨母倦了,又换另一批孩子来扮演自己的孩子。
沈灼肆闻言,思考了一会,这才反应过来,纪午这是不相信自己的实力,把自己安排到一个消遣时间的任务里。
沈灼肆横眉,想要反对。纪午似乎早有预料,循循善诱道:“殿下,卑职知道您刚出来游历,免不了想一鸣惊人,可千里之行始于足下啊......”
纪午的意思很明显,如果沈灼肆想捉大妖,那便先把眼前屈荆城这桩事情了结。
沈灼肆皱眉,思虑一瞬,随即扬起势在必得的笑容:“一言为定。”
一旁的沈郃闻言,面色有些担心,对着纪午反复确认:“不会有事吧?”
纪午被他问得有些厌烦,拖起茶楼妖魅尸体便朝外走,头也不回。“不会。”
如果三皇子连这件小事都解决不了,那加入阙司一事,还不如趁早断了念想。
沈郃吃瘪,面上又恢复平静温和的神色。
孟清玖见他又要假装温润的模样,若无其事地询问道:“二皇子不和我们一起前去吗?”
沈郃面上温和,额角却有青筋若隐若现:“我还有事,暂时无法和大家同行。”
这厮,刚才明明都听见他去不了,还这样刻意来询问一遭。
沈郃似乎想到什么,面色转晴,语气悠悠:
“听闻孟公子身无所长,这样冒失跟着前去,恐怕不妥。到时候害了自己不说,还拖累燕姑娘啊......”
他早注意到孟枕待燕千盏不同寻常,此时刻意带上燕千盏,为的就是戳孟枕痛处。
谁知孟清玖闻言却轻笑出声,他看向燕千盏,星眸中升起兴趣,挑眉询问:
“燕姑娘觉得在下是拖累吗?”
燕千盏认真思虑片刻,随即摇头:“不是。”
孟清玖含笑看向沈郃,微微叹息:“燕姑娘许是觉得在下比较养眼才这样安慰,二皇子可一定放心上。”
我虽废物,但比你养眼啊。
沈郃温和面具再次破碎。
看来他小看了这厮,不仅不要脸,还杀人诛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