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孟清玖这么说,燕千盏不是没想过,自己是否对他做过什么恩举。之前游历在外,她救过的人也不少。
按理来说,以孟清玖的样貌,不管幼年还是少年,都应当非常出挑,自然受众人欢迎,她应该也略有印象。
可她实在想不起来,自己何时遇到过这号人物。
此时孟清玖已轻盈跃上围墙,月华倒映在他弯弯笑眸中,看起来亮亮的,甚至有些戏笑的意味。
他张开唇,对燕千盏说:“好梦。”
燕千盏看着少年纵身离开,来时无声无息,去时乘雪而归。她敛眸,脑海中再次浮现那柄油纸伞。
她收了心思,没再费心去想。不管怎样,他们现在都站在沈灼肆这个阵营,一荣俱荣,一损俱损。
不觉已是三日之后。人间一地银白,深冬寒意未褪,雪花依旧零星落着,为古朴的桐城添了些不似人间的仙气。
城南茶楼里,传来众人嘻嘻哈哈的谈笑声,有说书先生唾沫飞溅,说遍世间奇闻异事。
燕千盏落座于茶楼不起眼的角落,她眉眼张扬美艳,气质却清冷,此时素手扣着茶盏,视线在茶客之间略过。
茶楼里说书先生说得正起劲,“当今圣上子嗣稀薄,膝下仅有三子五女,这其中啊,就有皇后所出的大皇子,儒雅有余,啧啧啧……”
说书先生嘬了一口茶客赏赐的茶水,叹了口气,接着绘声绘色道:“至于二皇子嘛……”
燕千盏打量着说书先生,他面容枯瘦,眼下乌青,着一件破旧的袍子,下巴挂着一簇凌乱的胡须,细看还有茶水滴在上面。
如果忽略他脖颈处微乎其微的裂缝的话,这说书先生看上去与众人的确无异。他脖颈处的细缝中有冒出缕缕黑气,他似有感应,只是捂了捂领子遮住。
怪不得都说沈灼肆招鬼。
单这小小一方茶楼,竟汇集了许多扮作人样的鬼魅。它们面上嘻嘻哈哈,互相勾肩搭背,不时发出哄笑,看似与寻常百姓并无差异。
“至于二皇子嘛……”
说书先生明显停顿,显然要人顺着他的话题,替他引出后文。
不待说书先生继续,一醉酒大汉听得起劲,拍案而起,眉飞凤舞接道:“谁不知道那二皇子就是一舞姬生的,在宫里下贱得紧,不受待见,人人避着呢!”
大汉说罢打了个嗝,他痴痴地笑,摸着自己的肚腩,酒气熏天:“要我说,算得上什么皇子……”
燕千盏闻言皱眉,说书先生作为鬼魅,这才敢在茶楼公然讨论天子家事,而她看这醉汉常人模样,俨然醉了酒,身处危险而不自知,竟还敢对皇子评头论足。
未待那大汉继续出言不逊,“咚——”镀金剑鞘碰撞大汉的脖颈,虽只是警告,力度却让大汉吃痛,哎哟一声,向后踉跄了几步,跌坐在地。
“那你说说看,为何本王竟不知?”
沈灼肆面色乌沉,怒视着地上叫唤的醉汉,他受不了二哥被这般污蔑轻视。
茶楼二楼走下来一个白衣青年,面目清隽,拦住了沈灼肆的手,眼里带笑圆场:“无碍,小肆,乡言无忌罢了。”
“二哥,你就是……”
沈灼肆皱眉,似是有些不平,但终是放下了剑鞘,抱着手臂看向大汉,“下次别再说出这些诳语。”
燕千盏抬眸看向白衣青年,依着沈灼肆的称呼,想必他就是刚才醉汉口中那位“下贱”的二皇子沈郃了。
沈郃面上笑吟吟的,眸光扫过醉汉。他上前将其扶起,目露关怀:
“可还有事?”
醉汉经过刚才那一遭,酒意已经醒了大半,后知后觉,想起自己刚才说的那些诳语,后悔不已。
前几日街坊邻居传言有皇子来到桐城,他还不信。谁知来的不止一个。
他对着沈郃喏喏摇头,反应快速,立马跪下,在地上慌忙磕着响头,全然没有刚才那副嚣张气焰。
“草民该死,草民该死……”
沈郃笑容温和,将大汉扶起。
“你家在哪?我派人送你回去。”
醉汉面上如获大赦,感激涕零:“回殿下,城东南角的李家铁铺便是,草民就住在那。”
沈郃向一旁的侍茶小二示意,待小二走近后,他递了些碎银,吩咐道:“劳烦你送一趟。”
这沈郃,温和得太接地气,没有一点皇室架子。
小二接住碎银,笑意满面,殷勤点头应好。
这时沈灼肆注意到角落里的燕千盏,他瞬间忘却刚才的不悦,目露惊喜。
“燕姑娘?”
燕千盏点头示意,沈灼肆几步跨走,来到燕千盏桌前,眼睛亮亮的:
“燕姑娘能够加入了吗?”
燕千盏微笑,抿了抿手中清茶,其味寡淡,她应道:“嗯。”
沈灼肆面上更为高兴,三日时限已到,他却迟迟不见燕千盏踪影,原是有些失落的,不过眼下情况如他所愿。
沈郃含笑上前,目光看向燕千盏,声音温和:“早就听说燕姑娘盛名,今日一见,果然所言不虚。”
沈郃似乎还想开口,却被一道戏谑的声音打断。
楼上传来少年冷笑声,孟清玖身型修长,迈着腿自楼上走下,他笑意不及眼底,漫不经心地打趣沈郃:
“二皇子四处撩拨的性子还是不改。”
孟清玖站定,抱臂看着沈郃,声音懒懒的,继续补刀:“丞相府千金,听说前几日可是为你和丞相闹了矛盾,以绝食相逼呢。”
沈郃闻言面上笑容依旧,没有被戳穿的尴尬。刚才他确实有意撩拨燕千盏,还未来得及开始,就被孟枕打断了。
沈灼肆颇为无奈地抚眉,自己这二哥,性格温和,相貌清俊,什么都好,就是风流多情,还有一点记仇。
熟悉的人都知道他是个笑面虎。
此时茶楼外突然传来一道哨声,尖利刺耳,直让人皱眉。
茶楼中原本跃跃欲试的鬼魅,在听到哨声之后,霎时卸下伪装,露出凶狠本相,纷纷向沈灼肆扑去。
它们利爪迅急又精准直向沈灼肆命门,沈灼肆提剑抵挡,另一只妖魅又乘空而入,朝他胸膛袭去。
这些妖魅配合流畅,明显有备而来。
茶楼内的百姓见此面色大恐,纷纷慌乱逃离。
燕千盏变了脸色,绮霜出鞘,剑鸣铮铮,她提剑刺穿背后偷袭的妖魅,指间再凝诀,空中飞雪霎时结成冰刃,不计其数地刺向进攻的妖魅。
沈灼肆乘着这方空隙,顺势一躲,自腰间锦囊中抽出一枚符箓,其上画着咒纹,嘴里念念有词:
“凌清火律,除奸佞,断恶隐,剑指即败,破!”
符箓自中而燃,刹那间,数团明火凭空出现,缠在周遭妖魅身上,烧得一众妖魅凄厉尖叫。
沈郃是个不习术法的人,这时躲在孟清玖身后,打量着四处逃散的百姓,徐徐叹着气,语气温和。
“若当初我也学习术法,想必今日也不至于这么狼狈,只能在一旁看着小肆与燕姑娘辛苦。”
他这话说的巧妙,看似只是在感叹惋惜自己未学术法,实际暗讽孟枕师从南盼楼主,却是一个废物,只能在一旁张望。
正好报了刚才孟枕打断他撩拨的仇。
沈郃说出这话也不奇怪。毕竟朝廷之中,只有沈灼肆一人稍微知晓孟枕实力。
沈郃怕孟枕察觉不到,他又补充了一句,还是温润如玉的模样:“孟公子,我听说你最近与南盼楼决裂,不知真假?”
孟清玖闻言,回头看向他,不怒反笑。他眸中浮起一丝悲伤,似乎确实有些在意此事:“在下资质平庸,实在对不住南盼楼的名号……”
“修习之人,最为讲究身体强健。”
说罢,孟枕目光扫过迎面袭来的妖魅,眼尾带着笑意,他将身后的沈郃提上前,挡在自己前面,语气幽幽:
“在下胆子小,受不得惊。”
“我看看二皇子可适合修习。”
妖魅掌风擦过沈郃脸颊,沈郃这下失了从容,慌忙闪身躲开妖魅袭击,沈灼肆注意到这边情况,一剑将妖魅刺穿。
孟枕见状,扬眉一笑,声音挑衅:“看来二皇子资质与在下一样啊。”
茶楼内的妖魅这时都已负伤,只颓废地瘫在地上,喘息沉重。燕千盏持剑玉立,剑尖仍飘着缕黑气,那是刚刚斩杀妖魅留下的。
地上一只蛇妖面上不甘,它抬起浑浊的眼,看向燕千盏,笑得嘲讽,“你以为我们只是为了吃沈灼肆吗……”
燕千盏目光移向它,那蛇妖又笑,“我们要杀的是你啊,那位大人的意思……”
他们不仅要吃了沈灼肆,还要杀了燕千盏。
蛇妖似乎还要说什么,突然表情痛苦,在地上扭曲着,蜷缩成一团,嘴里哀声道歉:“是我多嘴,大人放过我……”
茶楼外哨声再次响起,节奏急促。蛇妖凄声惨叫,周遭妖魅也面露痛苦,捂着耳朵,低声哀求着。
燕千盏转眸,未有犹豫,凝诀驭出绮霜剑,向笛声来源指去。绮霜剑悬空而起,剑意凌厉,径直冲向茶楼外。
燕千盏顿眸,她刚才所用为追缉剑诀,若那人中招,绮霜剑会发出剑鸣。
片刻之后,绮霜剑剑鸣清越。
那人中招了!
燕千盏闻声翻身而出,瞬移至绮霜落剑之处。绮霜剑刺入雪地之中,剑尖滴血,将周遭素白雪色染红。
她提步靠近,拔剑而起,看着剑尖的血,失了神。那人明明中招,却还能带伤破阵逃走……
她心下思虑,低眸看向绮霜剑,只见剑尖的血迹在她眼前也慢慢褪色,那抹血色越来越淡,直至透明,然后消失。
与此同时,雪地上的血迹也慢慢消失,不见踪影。
仿佛刚才一切不过是她的幻觉。
她回到茶楼,只见刚才还在低声哀求的一众妖魅,此时都颓然倒在地,已经没了生息。
它们全部都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