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夜,雪花簌簌,落在燕家门外悬挂的灯笼上,微湿地晕开朱墨,带上了几分寒意。
此时天色已晚,只有几粒星子坠在空中,却也被纷纷的雪遮住,淡淡的,不甚清晰。
灶房内,一老妇持蒲扇虚虚吹着火炉,药壶内药味苦涩,弥漫在整个房间。老妇不时掩手拭泪,微霜的鬓角可见近几年的操劳。
“刘婶,别哭……小姐吃了那么多的药,一定能好起来的……”
旁边一女娃抬手替刘婶拭泪,声音怯怯的,眼睛里懵懵懂懂,也是下人的打扮。
刘婶瞥了女娃一眼,更觉世事艰难困苦,好人遭磨。
燕家作为富于桐城的茶商,常在灾年时开仓放粮,助桐城百姓维持生计,纵寻常年份也不时会巡请义医,替重病的苦顿人家免费医治。
当今世道混乱,人界疾苦,魔界妖鬼并不安生,活人被拆骨入腹之事常有。朝廷虽设了专门抓捕的阙司,可往往妖魔众多,有心无力。
这女娃璇儿的父母便是被那些妖魔掳走屠杀,再见时,只余一副冰凉的尸骨。
燕家夫人心善,留了璇儿在府里作丫鬟,闲余时还让人教这丫头识字看书。
可惜大概月满则亏,燕家唯一的小姐却患病已久,只用各种名贵的药材徒劳吊着性命。
以前的小姐,活的自在,不喜欢被困在宅邸之间,总出去除妖斩魔,一连半月没影都是寻常事。
那时候桐城附近的妖魔,哪敢像现在这样到处造次,肆意杀戮寻常百姓。
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小姐开始经常晕倒,渐渐的,甚至出现了咳血的迹象……
老爷夫人请遍了各家大夫,谁也诊不出小姐得了什么病,只开了些日常进补的药,药材名贵,但也是见效甚微。
“刘婶,小姐该喝药了。”
门外老嬷嬷推门而进,刘婶闻声用手拭去泪痕,将药盏放于托上,递给了嬷嬷。
“李嬷嬷啊,你看这,小姐终日不见好,方才我看那闺阁里的丫鬟又换了带血的锦帕出来……这可怎么办啊……”
说着,刘婶便又要落泪,这是她从小看着长大的小姐,怎么能不心急。
李嬷嬷闻言也只得安慰道:“刘婶,咱小姐贵人多福,会没事的。”李嬷嬷说罢,却也红了眼。
自小姐重病以来,老爷夫人夜夜垂泪,夫人本不信神佛的,也开始日日吃斋念佛,日夜枯坐青灯,老爷终日寻遍各地名医,却终是无果。
思及此,李嬷嬷忍住悲戚,冲刚才安慰刘婶的小女娃扬头示意:“璇儿,带上些蜜饯糕点,随我去见小姐。”
女娃神色惊喜,手上利索,顷刻便收拾好一食盒,冲嬷嬷甜甜道:“嬷嬷,准备好了。”
她自进府以来,还没有见过小姐呢。她未进府之前便听街坊邻居提过燕家小姐。
那个传言中,剑术惊人又冰清玉洁的燕家女儿,燕千盏。
其实璇儿早些时候是见过这位小姐的,马背上的远远惊鸿一瞥,佳容正好,自难相忘。
那时,她的父母尚未惨死,在街上做着烛火生意,她奉了父母的令,去给一位客人送蜡。
桐城的街道熙熙攘攘,两旁的灯盏五光十色,照得人面桃花,好不繁华灿烂。
青石板铺就的道路上人满为患,人群喧闹,稍一打听便能知道,是燕家女儿游历回来了。
那位小姐,自小习了一位高人的剑法,剑术了得,有她在,桐城附近的妖魔也有所顾忌。
人头攒动,喧闹之中,燕老爷眉眼含笑立于燕府门前,仍能看见年轻时的清俊。
周围的百姓商贾纷纷向他打趣,“燕老爷,这可把你家姑娘盼回来了,不然夫人可不好交待啊,哈哈哈……”
闻言燕老爷轻轻咳嗽,含笑回应着众人,眼睛不时看向燕夫人,“是我不好,瞒着夫人让千盏去游历,害我的夫人担心……”
一旁的燕夫人瞥了他一眼,眼神流转,语气不满:“下次千盏出去捉妖,你和千盏再骗我说去求学,定不轻饶……”
“夫人所言极是。”燕老爷闻言轻笑,手上虚虚恭礼。
“燕老爷,要我说啊,燕姑娘若好好养着,别亏了这张脸,将来嫁人不知道多少聘礼……非让她碰剑,没有一点女子该有的样子……”
一满脸横肉的男子嘴里嘟囔着,脸上神色鄙夷与不解。
他是桐城近几年靠赌坊发家的店主,近来生意兴隆,不免开始有些得意自持。
“……”
燕老爷面露不认同,刚要反驳这店主,有什么却先一步打断了这句不动听的话。
“嘚——”街道上传来从容的马蹄声,在喧闹的人声中越发清晰,最终停在了燕府门前。
“咻——”
马蹄将息的同时,一枚银针刺中赌坊的牌匾,铿锵作响。顷刻之间,牌匾从中而裂,轰然破碎,落下一地灰败,纷纷扬扬。
马背上,一少女仅着素净的青色衣衫,肤如凝脂,眸子极为漂亮,眼尾上扬,耳畔一粒小小的血痣,加了几分妖冶,若忽略那清冷的气质,笑起来定是风情万种的。
燕老爷眼中扬起笑意,“千盏,怎回来的这么早?”
马上少女目光冷淡,低头看向地上哆嗦的赌坊店主,抬剑浅浅回礼,动作疏离又雅致。
“那请阁下提剑试试。”
覆手举动间,她手中的剑出鞘几分,微露凌然剑光。
赌坊店主面色如菜,嘴里嗫喏,道不出所以然,只摇头连忙否认。“嘿嘿,开玩笑的、我开玩笑的……”
思绪被拉回到现在,璇儿一时不禁感叹物是人非。
那样的小姐怎么会突然之间重病缠身呢……
璇儿皱眉正思考,李嬷嬷打断了她的思绪,“走吧,去给小姐送药。”
她回过神来,低头应声道:“好的,嬷嬷。”
她想看看,小姐究竟怎么了。
燕府构造雅致独特,亭台楼阁,飞檐青瓦,清泉潺潺,如今初冬添了几分清寂之色。
绕过假山,穿过雕栏玉砌的小桥,四周越发清净。
不远的竹林深处辟开一方小池塘,池水清澈,几尾鱼儿四处游窜。但更引人注意的,是坐于石凳上喂鱼的女子。
她着一身豆青色羽缎裙,款式简单却不落俗,配白色的软毛狐裘显出清贵。
她的眉眼依旧动人,只是难掩病色。厚实的狐裘反而越发衬得她身形单薄,好似随时能被风吹走。
她不经意拥了拥狐裘,素手捻起鱼食,抛了出去,看鱼儿争相抢食,眉间却是平静清冷。
“小姐,你该回去了,如今天寒,不比前几日,老爷夫人看见会担心的。”
周围的婢女低着头上前提醒,似是有些不忍。
燕千盏淡然回头,见到一旁的李嬷嬷,眸中温柔,失了笑。
“嬷嬷来了,我这就回房喝药。”
药盏被呈上桌,气息让人难以忽略,纵药材名贵也不改苦涩本味。
李嬷嬷从璇儿的手中接过食盒,将内里的蜜饯糕点摆放整齐,劝慰道,“小姐,良药苦口,喝了这些药啊,小姐一定能好。”
燕千盏闻言,眸色微动,似雪尖春水,“嬷嬷说的对。”
她何尝不知,自己这病,来得蹊跷,偏偏又药石无解,如今也只是挣扎罢了。
可嬷嬷的劝慰仍然让她暖心。她抬腕端起药盏,利落喝下,末了,挑了一颗雕梅蜜饯在口中。
“今晚风大,小姐喝了药就早点歇息吧。街坊上一户人家娶亲,若是有什么吵闹,小姐不必在意。”
李嬷嬷收了药盏,对燕千盏提起近日桐城的诸事,尽管琐碎却都是一些好事。诸如哪家铺子的胭脂好,哪家儿女婚姻美满,哪家书生中了举。
小姐自病以后,终日困于闺阁之中,她这样做只是想让小姐解闷。
燕千盏偶尔搭话,但大多数时候只是聆听。
其实她明白,如今妖魔混行的世道,怎么可能有李嬷嬷说的那么安生,李嬷嬷担忧着她的病情,只是说些好事与她听。
末了,李嬷嬷看了眼外面的天色,已觉不早,她替燕千盏掖了下被角,“小姐在此稍等,最近夜里实在寒冷,老奴去为小姐再添些银炭。”
“好。”
燕千盏倦怠地揉了揉眉心,自己这身子,自生病以来,越发容易疲惫了。
璇儿见李嬷嬷出了门,看燕千盏倦怠的样子,以为她无聊,月牙似的眼睛一转,挑起了一个新话题。
“小姐可知今日娶亲有何不同?”
燕千盏顺着她的话题扬眉,眼里倦意稍褪:“哦?有何不同?”
璇儿见燕千盏来了精神,笑容明亮:“小姐可还记得之前大放厥词的那家赌坊老板?”
似是怕燕千盏忘却,她又提醒到:“就是放言学剑没有女子样子,却被小姐抬剑吓唬到了的胡老板……”
燕千盏闻此,眼里升起细碎笑意,“略有印象,怎么了?”
璇儿继续说:“他家大儿子之前染了伤寒,又误请庸医,没些日子就病逝了。现下这胡韦铜不知怎么,又突然张罗起他儿子的亲事来,说……”
璇儿停顿了一下,打了个寒颤,声音有些恐惧:“说要给他的儿子定门冥婚呢……”
燕千盏闻言皱眉,“那迎娶的姑娘怎么办?”
“他们仗着自己有钱有势,找了当地一农户,那农户重利之下卖了自家女儿。而且,胡韦铜扬言,要在新婚之夜把那姑娘活埋,这样才与他儿子相配……”
璇儿说完,面色愤愤,“哪有这样的父母,为了身外之财,完全不顾子女死活,真是让人鄙弃!”
燕千盏见璇儿越说越生气,揉了揉她的脑袋。她知璇儿父母惨死,此时可能有些共情那位苦命的女孩了。
这小丫头,年纪不大,却有一副侠义心肠,难能可贵。
李嬷嬷此时端了些银炭进来,见到屋内此时炭火零星燃着,看向璇儿的目光有些责怪。
“小姐生病身子骨弱,你怎么连炭火快熄了也没发现?”
璇儿这才发现自己方才情绪有些激动了,面上羞赧,嘴上喏喏:“抱歉,嬷嬷,我刚才没注意到……”
燕千盏抬手拾了些炭火进去,葱白指间染上墨黑污迹,“无事,我嫌屋里有些闷,让璇儿慢些添炭。”
李嬷嬷抬手想阻拦燕千盏添炭的动作,不想让她的手这样被糟蹋。这些事,本来是她们下人做的。
可李嬷嬷最终只是叹气,向燕千盏递上濡湿的锦帕,“小姐,你这些日子生病,可不能再任性。”
这些日子小姐听话养病,让她差点忘了,小姐一向是这样随心的性子,是不顾什么规矩的。
燕千盏接过锦帕,将指间炭渣擦净,低眸打量着炭火。那炭火内里燃败成灰,此时只有边缘有些零星暖色,因着新添的银炭倒增了几分重燃的希望。
既有颓败之色,也有将燃之势。
燕千盏敛眸,声音温和,“此时回了暖意,我反而有些困了,嬷嬷带着璇儿先回去吧。”
李嬷嬷见燕千盏面色倦怠,只点头应道,“小姐早点休息,老奴先告退。”
说罢,李嬷嬷退身出门,扬头示意璇儿把门带上。
璇儿低头退身,在阁门掩上的那刻,她瞥见燕千盏眸中的笑意,明媚好似雪上月光。
她正愣神,又见燕千盏扬唇,声音很轻,落在耳边却莫名安心。
“别担心,我去看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