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肃静,殿内不得喧哗!”
纠察御史忙大声呵斥,半天才把众官员压下来。
五军都督府右都督、关阳侯李猛,见众多能言善辩的文官大员都没讨到好处,心里也是没底,可职责所在,不得不开口。
“冯大人,房子不修、河道不修一时半会还没事,可九边数百万嗷嗷待哺的将士,万望大人高抬贵手,好歹给口救命粮,莫要让将士们流血又流泪。”
冯远眼睛一翻,道:“这才几个月就顶不住了?往年又不是没拖欠过,先欠着,啥时候有了钱再给。
要说也怪你们用兵无方,打个西域小国,几年打不下来,银子花的泼水一般,哪有钱给粮饷?”
众文官都点头称是,忙道:“还是先把咱的事儿办了。”
“此言有理,先小后大,先易后难,先急后缓。我这事儿要不了多少银子,有个百十万就够了。”
“说得对,军旅之事非一朝一夕之功,先把眼下要紧的事情办了。”
“圣人云,权,然后知轻重;度,然后知长短。各部院京官俸禄拖欠积压已一年有余,许多同仁夙夜在公,却典卖家产度日,冯大人于心何忍?此事拖不得了,当先办。”
“圣人云,民为贵、社稷次之。赈灾之事刻不容缓,当先办此事。即便要查贪腐,也应先赈灾,救活生民,岂能因肃贪而置民生于不顾。”
……
众人又回到原话题上,一顿之乎者也让众武将连插嘴的地方都没有。
贾琮听得味同嚼蜡,说来说去,就一个字,钱。
没钱,说破大天,也是扯淡。
纠察御史见局势又渐渐失控,忙呵斥。
贾琮暗暗盘算,照今儿这鸟样,自己的南镇抚司是别想从冯胖子手里或内务府要到一分银子。
冯胖子不说了,整个一朝堂流氓,连五军都督府的面子都不卖,自己算个毛。
内务府又掌握在太上皇手里,如今自己摆明要夺锦衣卫的权,能要到银子才怪,抢北司的招数,用一次好使,用两次就完了,激怒了太上皇,自己没好果子吃。
今上又穷的1b,连自己的心腹密谍都弄不起来,拿什么来管南司。
熙丰帝在上面也听得心累,摇了摇头,沉声道:“对于方才诸事,户部拿个条陈出来,内阁议后,票拟上来。还有何事?”
刑部右侍郎陆捷出班奏道:“启奏陛下,前日三司奉旨会审的金陵冯渊案已有定论,特此奏明。
经审,被告薛蟠乃见义勇为,以收买之名,援救孤女逃脱拐子之手,冯渊以拐子先卖与他为由,上门强索,迹同强盗,与薛家家奴发生冲突,双方互殴,冯渊被打伤,后殒命。
按律,凡人捕奸缉盗者,但有杀伤,勿论。此案人证物证俱在,故判薛蟠无罪。
至于金陵知府贾雨村问案不明、草草结案之罪,另行追究。请陛下圣裁。”
“锦衣卫听审,可有异议?”熙丰帝看向武勋队伍末端。
贾琮忙上前跪下,道:“此案三司查证明白,考究详实,秉公而断,臣无异议。”
“既如此,就此定案。”
“皇上圣明。”贾琮忙叩首道,心里松了口气,总算过去一件事。
忽见门口太监进殿启道:“启奏陛下,锦衣卫指挥使万晋在殿外求见。”
众官员都有些犯疑,锦衣提督若有要事,自可密奏陛下,何必拿到朝会上说。
联想到今日他缺席朝会,显然这里面有事儿。
贾琮更是心中一紧,来了!
熙丰帝眉头微皱,万晋如此大胆,若无太上皇的支持,绝不可能,混账!
“宣。”熙丰帝冷冷吐出一个字。
戴权忙高声道:“宣锦衣卫指挥使万晋觐见。”
“宣锦衣卫指挥使万晋觐见。”门口太监依次呼喊。
只见万晋身着飞鱼服走进殿来,叩首道:“臣锦衣卫指挥使万晋参见陛下。臣有本奏。”
“准奏。”
“臣参皇商薛家以小善掩大恶,利令智昏、大逆不道,犯下大不敬之罪!”万晋沉声道。
石破天惊!
殿内众官员微微骚动,各自盘算,方才还说薛蟠见义勇为,无罪释放,万晋反手就参他一个以小善掩大恶,而且还是大不敬之罪,薛家这次麻烦了。
贾琮只觉背心冷汗沁出,大不敬乃十恶不赦之罪,犯了就没有赦免、从轻的说法,不适用“八议”条例,惟一能抵过的就是丹书铁劵。
“何事?”熙丰帝淡淡道。
“昨日,提督东厂太监夏守忠,通报臣一件惊天大案,臣不敢耽搁,连夜审讯、调查,证据确凿,故今日特来奏明。
今年皇商薛家采办的贡品中,有数百匹石青色云锦,偷工减料,以劣充优,太上皇、皇太后着其服后,一日之间,竟然脱色,污染二圣肌肤。
按《大吴律·名例律》,盗大祀神御之物,乘舆服御物,乃大不敬罪,请按律严惩。”
众官哗然,薛家完了。什么叫胆大包天,这就是。
竟敢在贡品上动脑筋,这不是老寿星上吊,嫌命长么。
贾琮耳中轰一声响,薛家竟胆大至此?!忙深吸口气,强自镇定下来,回想周威教授的“狡辩三诀”。
戴权心中门儿清,贡品并不是不出问题,只看
譬如,这云锦若有差池,太监们发现后,便弃而不用,即命重新办来更换便可,这便掩盖了下去。无非花几个钱的事儿。
对太监来说,可借此狠赚一笔,对皇商来说,则躲过抄家灭门之罪,乃是两利之事。
可事涉皇权尊严,若掩饰过去,便大事化小;若捅了出来,就是塌天大事。
这摆明是东厂故意为之。
戴权皱了皱眉头,可惜内务府自己管不了,不然也可从中斡旋,现在就看贾琮这小子有多少圣眷了。
“可有凭据?”熙丰帝也吃了一惊,贡品上出问题,这还是头一遭。
只听万晋沉声道:“有。如今这几百匹云锦正存于内务府库中,此事事关重大,臣生恐有误,亲往勘察,发现这批云锦确实颜色不固,轻轻一搓,便即掉色。
故连夜密捕薛家丰字号在京中的绸缎坊掌柜,经其辨认锦缎上的纹记,确是出自丰字号。如今铁案如山,请陛下圣裁。”
“混账!薛家竟胆大至此!”熙丰帝怒喝一声。
殿内鸦雀无声,所有人目光都有意无意落到贾琮身上。
赵怀安、陆捷等旧党大员互相看了一眼,都微微摇头。
帮薛蟠逃脱了一个杀人罪已仁至义尽,也算对得起贾琮了。这一回事涉太上皇,谁敢讲情?
霍鹏、董仪两个新党领袖眼神一碰,也默契地一言不发,此事,即便今上看在贾琮的面子上想轻轻放过,可事涉太上皇,便是事关孝道,这等大不敬之罪,若没个交代,何以服众?
宗室方面岂会善罢甘休。眼下,还需看看情况再说。
贾琮生怕熙丰帝说出“按律严办”四个字,也顾不得许多,大声道:“臣有本奏。”
跪在地上的万晋嘴角浮起一抹冷笑,上钩了。
熙丰帝冷冷看着贾琮,道:“准奏。”
登时殿内上百道目光射来,贾琮只觉无形压力排山倒海般袭来,背心早已湿透,强自镇定,道:“臣以为此案颇有疑点,还需细查,不可草草定论。
疑点有三,其一、即便证明这批云锦出自丰字号,未必便是皇商薛家授意,说不定是有人栽赃嫁祸。
试问,薛家采办绸缎贡品数十年,何曾出过这等差错?试问,区区几百匹云锦,能得利几何?与其罪相比,孰轻孰重?
俗话说,买的没有卖的精,薛家会蠢到这等地步?凡人犯法,必为得利,此为常理。若说薛家冒着身家性命、万贯家财不要,去调换几匹云锦,如何可信?”
“此言倒也有理。”赵怀安、陆捷等旧党大员,点了点头,纷纷开口附和。
新党众人也点头称是。
众官虽不敢开口替薛家说情,不过顺水推舟,倒也无伤大雅,眼下还是要把贾琮扶起来抵抗厂卫,不然大家日子也难过。
熙丰帝也微微松了口气,只要朝堂没有太大阻力,他也可顺势网开一面。
贾琮见状,信心大振,续道:“其二,薛家家主薛蟠,早已随母迁居京师,江南朝贡之事,皆由丰字号掌柜、管事等打理,他并未经办,也未必知情。
其三,想来贡品入库,必先经内务府层层查验,为何这批劣质云锦可以轻易入库,甚至堂而皇之用于太上皇、皇太后之服饰。臣请严查。”
一口气说完,贾琮伏跪于地,心中砰砰直跳,是死是活就靠这一把了。
按照周威教的狡辩三诀:不合情理、我不知情、他人有罪,多少应该起点作用。
殿内静了片刻,熙丰帝缓缓开口道:“众卿以为如何?”
霍鹏出班奏道:“事涉天家威严,不可轻忽,荡寇伯所言亦有道理,臣请细查此案,以求水落石出。”
董仪接着奏道:“霍中堂此言甚善,此案干系重大,其中究竟有何隐情,绝不可依据厂卫一家之言,而草草定论,臣请三司会审。”
“臣等附议。”见两个大佬表态,十几个官员忙出班齐声道。
熙丰帝又看向旧党几个大员,道:“卿等以为如何。”
武英殿大学士宋睿道:“臣以为此案必有内情,还需细问,不宜匆匆定罪。”
文华殿大学士苏浩初道:“臣亦作此想。按万指挥之言,薛家或许有罪,不过事涉贡品,是否还有他人在其中上下其手,这批贡品究竟是怎么送进宫的,还须查个明白,给臣民一个交代。”
“臣等附议。”数十个旧党官员出班奏道。
贾琮松了口气,看旧党的意思,还是想把自己拉扯起来对抗厂卫,旧党这些官油子显然看出来,万晋是想借薛家攀咬贾家,故保薛蟠就是保自己。
当然,说不定南司关押那十几个官儿,也起了一些作用,毕竟都是旧党干吏,轻易放弃了,旧党也难以承受。
这年头,若结党没好处,谁和你结党?
北静王也适时出班道:“启奏圣上,臣以为诸位相爷所言极是,此案未必如表面看起来这般简单,还请陛下发回三司细究。”
熙丰帝点点头,道:“既然诸位爱卿都持此见,此案发回三司审问。”说完看了戴权一眼。
戴权忙道:“退朝。”
“恭送陛下。”众官呼啦拜倒。
万晋微微皱眉,本来按他的想法,事涉天家的案子都该交给厂卫办理,哪知道朝堂上众官儿众口一辞,要求三司会审,这倒有些难办了。
一旦案子不在厂卫手中,就不好把控了,看来还需夏公公出面周旋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