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夜,诏狱,单间。
毕竟是诏狱,所以单间也不过是多了床被褥而已,不至于像老道当时那样,只能睡稻草。
而这个单间的主要目的不是为了舒服,而是为了私密。
这里距离其他牢房的距离比较远,而且三面有墙,只要不大声嚷嚷,其他人都听不见对话。
此时陆炳和严世藩的对话,就属于绝不能让人听见的那种。
陆炳给严世藩带了些酒菜,严世藩显然没什么胃口,菜都凉了,也没下去多少,酒倒是喝了不少。
陆炳叹了口气:“东楼,事已至此,绝无可能挽回了,你也看开点吧。”
严世藩痴痴地看着手里的酒杯:“文孚兄,今天在朝堂上,你也不少受吧,衣服湿了几重啊?”
陆炳笑了笑:“我确实有所担心,当你知道败局已定时,会不顾一切,把所有事儿都兜出来。
不过我知道你毕竟不是疯子,那样做,虽然对我有害,但对你却也同样有害无利。
而且最关键的是,今天的事儿上,即使我想帮你,也帮不了。你自己也知道这一点,所以你更没必要害我。”
严世藩惨然一笑:“不错,若是只有罗文龙通倭,或是其他一两条罪,我或许会威胁你帮我。
可萧风这次摆下的是罗天大阵,蓄力良久,雷霆一击。叠加上一次万岁已经含糊过去的种种罪名,谁说话都不管用了。
不过,我没拉着你一起倒霉,也还有其他原因,你该知道的。”
陆炳点点头:“我不是落井下石的人。既然万岁不行株连之事,你儿子和我女儿的定的亲事,依旧算数。
你儿子仍然是我的女婿,我会好好待他的,但有一线之明,也不会让你严家断了香火。”
严世藩忽然道:“若是万岁后面越想越气,还是决定行株连之事呢?”
陆炳淡淡说道:“那我自然是把你儿子交出去送死,让我女儿守寡就是了。”
严世藩哈哈大笑:“好,你这么说,我就放心了。我从不相信太好心的人,尤其是你,不可能迂腐到为我儿子冒险的程度。”
世间之事就是这么奇怪,若是陆炳告诉他,自己无论如何会保全他儿子,严世藩一定不会相信。
但陆炳只肯说在皇帝不株连的情况下照顾他儿子,严世藩反而知道他说的是真心话。
所以如果平时有人对你胸脯拍得太响,说的话连你都觉得好的过分的时候,注意点,大概率是骗你的。
严世藩苦笑道:“文孚兄啊,我严家有今日,虽说是自己行事不谨慎,可其中至少也有你一半的功劳。”
陆炳诧异道:“你此话何意?我虽与你谈不上真心相待,但我对严家也从未下过黑手,这时候我没必要隐瞒。”
严世藩摇头道:“这个我自然相信。只是当初若不是你拦着,我早就把萧万年一家斩草除根了,又怎会有今日之败?”
陆炳默然良久,严世藩说的自然是歪理,但歪理也是理,这么说起来,说严世藩有一半死在自己手里,也并非无稽之谈。
严世藩看着陆炳笑道:“文孚兄,实话实说,你现在后悔吗?”
陆炳挑挑眉毛:“我为何要后悔?萧风是我故友之子,他有出息,我当然应该高兴。”
严世藩嘿嘿一笑:“只怕也未必都是高兴吧。你在夏言一案中的所作所为,如果让萧风知道了,就算他不对付你,只怕也不会再帮你吧。”
陆炳喝了杯酒,淡然道:“人这一辈子太长了,长到总会在某些时候做错事。人这一辈子又太短了,短到做错的事情想要弥补都来不及。
但无论如何,人都要为自己做过的事承担后果。你今天是如此,若有一天轮到我,自然也是如此。
不过东楼啊,比起你做过的那些事儿,我的那点过错,真都有些不值一提。”
严世藩笑了笑:“这次我败在萧风手下,没什么可说的。只是有一件事,我确实想不通。
当初我扩建祖宅时,明明是找有名的风水先生看过的,那是大吉之地,怎么就变成九龙聚气的帝王局了呢?
若说此事是萧风所为,难道他为了陷害我,还能移山填海,改变山形水势不成吗?”
陆炳摇摇头:“此事我已经让人去查过了,萧风没做任何手脚。我也暗中问了萧风,你猜他怎么说的?”
严世藩摇摇头:“到这个时候了,你就别打哑谜了。告诉我吧,究竟这个坑是怎么来的?”
陆炳叹口气:“萧风说,这个坑十有***是你自己挖的,性格决定命运,你死在了你的狠毒和嚣张上。”
严世藩皱紧眉头,想了很久也想不明白事什么意思。
陆炳暗自叹息,萧风又料准了,严世藩再聪明,也想不到与自己人性有关的漏洞上去。就像当初严世藩想不明白萧风为何要扭转嘉靖对幼女的性趣一样。
“萧风说,当初给你看风水的先生,要么对你恨之入骨,故意把这个帝王局的宝地选给你,因为他知道,早晚有一天会有人发现的。
要么是这个先生知道你狠毒无比,压根就不敢告诉你,你精心挑选的风水宝地是个帝王局。”
严世藩愣了愣:“前一种可能性固然是有的,可后一种是何意?他为何不敢告诉我这是帝王局?”
陆炳叹息道:“你自己想想吧。你精心选了一个地方要盖祖宅,风水先生看完后,告诉你这里盖阳宅是帝王局,能当皇帝,你会是什么反应?”
严世藩终于恍然大悟。他哈哈大笑,笑得比哭都难听。
萧风说的没错,是自己的狠毒和嚣张害死了自己,因为那个风水先生一定也知道,实话实说只有死路一条。
如果严世藩真想当皇帝,那他肯定会继续盖祖宅,但一定会杀掉风水先生,否则这个秘密就容易泄露,引来塌天大祸。
如果严世藩不想当皇帝,他可能会把祖宅挪个地方,但同样会杀掉风水先生。
否则万一走漏风声,让锦衣卫听说严世藩曾选过一块当皇帝的龙气之地盖祖宅,也不是好事儿。
放在别人身上,也许会给风水先生一笔钱封口,但严世藩不会,他的狠毒和嚣张决定了他一定会杀了风水先生,最简单,最干脆,最安全。
他的名声和性格让风水先生只能做出唯一的选择,就是无论如何不能告诉他这是个帝王局,只会告诉他这是个大吉之位,然后拿了钱赶紧逃之夭夭。
“怪不得,怪不得那老混蛋拿完钱就云游四海去了,原来是怕露馅后我宰了他呀。
哈哈哈,萧风,想不到世界上最了解我的人就是你啊!哈哈哈哈哈!”
一阵狂笑之后,两人都不再说话了,无言对饮,酒下得飞快。
这时两人才忽然发觉,之前一直都低估了对方的酒量,因为每次两人都不肯真的放量喝。
陆炳苦笑道:“你我二人喝了无数次的酒,想不到竟是在这诏狱之中,喝了最痛快也最真实的一次。”
严世藩点点头:“不错,像你我这样的人,睡觉都要睁着一只眼睛的,岂肯真的人前痛饮?”
陆炳心说你不睡觉也是睁着一只眼睛,他又给严世藩满上了一杯,自己却站起身来。
“东楼,萧风已经请旨,明日在你城外农庄监斩。天下无不散的宴席,这杯酒,就算我给你送行了。”
严世藩哈哈大笑,举起杯来,一饮而尽,陆炳也同样一饮而尽,然后转身走出牢房,再也没回过头。
第二天天不亮,开城门的士兵就被惊呆了。以往早上开城门,都是排队等着进城的人,今天却都是排队等着出城的人。
人们出城后并未远离,而是留在道路两侧排成排,默默的等待着。很多城外的人也陆续赶来汇合,按照到来的先后顺序,在宽阔的官道旁拍成两列。
红日东升,城里终于传来了动静。先是几匹骏马,上面端坐着锦衣卫的人。身后跟着刑部和顺天府的捕快。
然后是滚滚的车轮声,铁笼囚车在押送下缓缓前行,天色太早,街道两边的买卖店铺刚开门,但已经有很多人拿着臭鸡蛋和烂菜叶子等着了。
烂菜叶子不足为奇,因为不管多艰苦的年代,菜叶子也可能会放烂掉,这是不可避免的,并不难找。
但臭鸡蛋是比较稀奇的。那个年代鸡蛋还是相对高端的食品,都是省着吃的,绝不会发生放臭了的情况。
因此臭鸡蛋的来源其实只有一个:孵小鸡未遂。这是没办法的事儿,一窝鸡蛋如果运气不好,总会孵出几个臭蛋来的。
门口养了一条母狗的李寡妇,平时就以孵小鸡、卖小鸡为生。
这一次孵小鸡格外倒霉,整整一百个鸡蛋,只孵出了十五只小鸡,李寡妇心疼得直抹眼泪,这一次是赔了血本了。
当李寡妇端着臭鸡蛋打算扔掉时,被一旁的人拽住了。
“臭鸡蛋吗?多少钱一个?”
李寡妇吃了一惊,臭鸡蛋也能卖的吗?她犹豫了一下:“没卖过,不知道。”
那人眼见别人也围过来了,生怕捞不到机会:“一文钱一个,卖我几个吧!”
“我出两文!帮我挑个最臭的!”
“去你的吧,你当是买西瓜呢?这也能挑的出来吗?我出三文,先给我来五个!”
李寡妇大惊:“新鲜鸡蛋也不过一文钱,你出三文,还不如直接买新鲜鸡蛋去呢!”
“你不懂,新鲜鸡蛋砸人不解恨啊,你这鸡蛋颜色青黄,一看就是极臭的,可以卖高价!”
严世藩一脸淡然的坐在囚车里,冷淡而轻蔑地看着路边指着他痛骂的百姓们,内心毫无波澜。
你们这群草芥!有什么资格对我指指点点?我府里刷马桶的出了门都是你们的主子!
啪,一个臭鸡蛋砸在了他的脸上,严世藩早有心理准备,他知道这时候越是畏缩,这群草芥就越得意。
所以他昂首挺胸,继续摆出冷酷轻蔑的表情,然后就吐了。
实在是太他妈的臭了呀!如果是真正的江洋大盗可能还能挺住,但严世藩平时十指不沾泥,连茅厕都是香薰的,何曾体会过这种味道。
百姓们一见生化武器效果显着,立刻群情激昂,扔得更起劲了。
如果严世藩是朝廷命官,这时锦衣卫和捕快们是应该上前阻拦的,这叫士可杀不可辱。
但严世藩在犯罪之前就已经是草民了,因此这一条对他不适用了。而且阻拦臭鸡蛋实在是风险太高,众人不愿以身犯险,只得听之任之。
严世藩被押到城外农庄时,已经满身狼藉了,锦衣卫们捏着鼻子打开囚车,把他押到农庄中间的高大坟茔前。
看坟的老头,看来不算很勤快,坟茔周围杂草丛生。
但老头是不承认的,他说他经常拔草,奈何这片土地就像闹鬼一样,隔几天就生出高高的杂草来。
后来他也就不拔了,他听人说,这是怨气冲天,怨气不消,这草永远也拔不干净。
高高的杂草中,“沉冤待雪”的石碑兀自挺立,一阵阵的冷风将杂草吹低,露出石碑的碑身来,发出呜呜的声音,就像那些女孩的哭泣声。
但在杂草中,还有一种极低的声音被百姓们愤怒的呼喊掩盖了,那是一种不在寂静的空间里都听不到的声音。
那是蛇游过草丛的声音。几十条拇指粗细的蛇,从草丛中飞快的游过,就像泥鳅在水里游过一样,无声无息地钻入了严世藩空荡荡的裤管中。
严世藩低着头,嘴角露出一丝笑意。他在等待一个机会,也许绝处逢生的可能只有万分之一,但他也绝不会坐以待毙!
渐渐一定在人群里。如果萧风就在城里一刀砍了他的脑袋,他也就认命了。但既然把他弄到这个农庄里来,他就有绝处逢生的机会。
他曾经试过这两条腿,那些蛇的***收缩能力,远超过人体的肌肉,他能跳得很高,跑得很快。
今天在场的百姓很多,虽然俞大猷和张无心也在场,但只要有渐渐在,就能让场面混乱起来,他就有机会趁乱逃跑。
这是城外,是农庄,只要抢到马,逃出去,抓捕者就很难追上。
虽然接应的人不多,但他有自信,自己多年豢养,跟随来京的那些死士,一定会拼死保护自己的。
现在,就等着渐渐动手了,严世藩身上绑着绳子,但他丝毫不在乎。他的腿并没有被绑着,因为所有人都知道他的腿是木头的,是假的。
等他逃走之后,那些人就会明白,这是多么致命的疏漏。他的两条木腿一直在身上,蛇却一直在渐渐手里,就是为了以防万一!
萧风从腰间拔出绣春刀,一步步的走向严世藩,严世藩的心在砰砰地跳。
他知道,以萧风现在的武功,他若是走得足够近,自己就算出其不意地跳起来,也是必死无疑。
如果要动手,就得赶快了!严世藩在心里呐喊着。
就像听见了他的呐喊一样,人群中忽然爆发了混乱。有人惊叫起来,有人跳着脚喊。
这都是一些无毒微毒的小虫子,但钻进人的衣服里,也足够让人惊慌失措。
渐渐来京城的时间太短,还来不及炼蛊,甚至连毒虫都没有,只能用草丛里现成的虫子制造混乱。
负责弹压的捕快和锦衣卫们赶紧维持秩序,但人太多,一乱起来自然不是能快速稳定下来的。
萧风也停住脚步,回头看过去。能进来观看的百姓都是被搜查过的,不会带着武器,但若是身怀武功的人,即使赤手空拳,也一样能造成杀伤。
就在所有人的注意力都被骚乱吸引过去的时候,严世藩猛然跳起来,飞快地迈开大步窜向人群!
这一下出乎所有人的意料!所有人都以为严世藩没有双腿,不可能逃走,但此时他不但能跑,而且跑得飞快!
萧风也愣了一下,随即纵身而上,直接去拦截严世藩。
这时十几个打扮成普通百姓的死士从人群中一跃而出,其中几个迎着萧风冲上来,剩下的直接去拦住冲过来的锦衣卫和捕快。
这些死士手无寸铁,但武艺高强,毫不退缩,拳脚如风,死命的纠缠萧风。
严世藩继续没命地奔逃。他只要冲过人群,就可以抢一匹锦衣卫们绑在墙角的马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