待到国王天孙龙华继任天元不久,闻下官报奏说西海有船、载客三四人登岛,以为三百年前的恩人三度驾临,留求王欣喜若狂,乃亲率王妃公主、大臣近侍等官员,虔诚列队恭迎伺候。
等舟船行进靠岸系泊时,留求王目睹船小人微、来宾仅三四人而已,且来者衣衫褴褛,形迹猥琐、气势低落,留求君臣不免疑虑重重。
及至船客上岸彼此见面,问及名姓来历,对方自称是萨摩国人源为朝,欲往中国遭遇海风大浪,不慎迷失方向、漂流至此。
国王才初步了解此间来龙去脉,但却并不知道源为朝的根底,吩咐由多名宫女、侍候衣食陪同游玩,出入丝毫不曾禁忌。
却不料第四日大祸临头,天孙龙华巡视民情,辞别不足一个时辰,这一干人等不见王妃、公主问礼私欲暴发,公然携剑窜入王宫,残杀王妃、奸淫公主毫无人性,源为朝那厮居然狼子野心、昭然若揭,意图在首里宫城伏击留求王。
幸得宫人报警,后被天孙龙华发觉,天孙龙华虽然早已熟练了朱宽所授的拳脚之术,但武功仍不是此等人的对手。
搏斗中,六名近侍死一人伤二人,敌人武功高强,剑术凌厉变幻莫测,更兼擅长隐身术,且两名手下极其凶残歹毒。
天孙龙华不忍祸及无辜,眼见大殿寝宫到处鲜血淋漓,王宫卫队战死,徒手搏击远不是敌手,只得且战且退。
无奈之下,国王天孙氏率仅剩三名护卫,慌忙逃避西海,茫茫苍波已无退路,只有三两小渔船远处出没。
左卫微生忠承凭海高呼,海贼源氏随即奔逐如飞追至,国王天孙龙华本打算战死不离故土,奈何侍卫拼死奋杀,亦不能改变危难局势,右卫寘潮肜血溅沙滩,天孙龙华亦已受伤难行。
所幸有治下渔船渐近,左卫微生忠承奋力泅渡,将受伤的国王托付小舟,远远望着海岸边前卫战死沙场,无奈敌我悬殊家国难归,任由泪洒碧涛拜天遥祭。
其时天孙龙华尚在犹豫,不愿弃舍家园,所以渔舟在海面上转寰迟迟未远,直到发现源为朝这恶魔驾船追赶,且越来越近时三人才稍微慌张。
源为朝所乘乃高桅帆船,而天孙龙华所乘不过是近海渔船,眼看相距越来越近,情势万分危急。微生忠承和渔家一起,对帆船高声呼喊,无非是劝船主忠于留求王,誓死不畏强敌驱使。
那船主极通天情海况,本就不愿出海太远,因为源为朝利剑所迫,不得不听其差遣、随行其后,等到听懂前舟同乡的呼唤,并看清渔舟中人衣服模样,才知道国王遇难,亡命波涛,而恶毒贼人、就在自己的船上。
船主正欲扯帆转向,谁知源为朝早有防备,虽人立船头,却眼观六路耳听八方,手法迅疾无比,更不用回身,便拈指抽剑横切。
顿时,船家的身子断成两截,鲜血喷涌,源为朝狰狞恶面,竟并不避让,任凭热血飞溅整个后背的衣襟,乃至洒满船头脚下。烈日下,源为朝身影犹如鬼魅,倍添恐怖。
时值春夏之交,或许是苍天有眼,转眼涛涌浪飞、乌云密布,须臾之间,暴风骤雨沧海横流,渔舟在浪尖浪谷之间穿梭,上下浮沉跳跃令人惊心动魄。
即便是见惯了大风大浪的舟子,此时也是大气不敢喘,小心翼翼在浪涛里折转,全身心灌注力满船舵紧张操控,且已手臂酸麻并浑身湿透,分不清是海水还是汗液。
后面的帆船可没这么幸运,一个激浪斜推上浪峰,还未到谷底,又是一个巨浪砸来。
‘咔嚓’一声,爆折的桅杆,裹着帆布倒向船头,帆船由此冲击,突发摇晃、更不稳定,然却因此与渔船渐近,且只有一波之隔。
紧接着,两船同时被送上浪峰,似乎伸手就能够着对方,渔船的舟子,早已不能掌控方向,所幸桨舵俱在,并由微生忠承大力克制。
源为朝早已不耐烦更无惧怕,大风大浪见得多了,自萨摩国流亡以来,一路惊涛骇浪无阻,自信无有不胜,今日拔剑留求、野心迸发,乃是找到了荣归故里、再续辉煌的助力点。
源氏想到这里,不顾雨激浪险,侥幸冒险踏着断桅,迅疾两三步、纵身跃向近在咫尺渔舟,成功就在眼前。
却不料,前面渔船的舟子护主情切,操起桨棹飞身劈向源为朝,肆虐昏暗的暴雨中,源为朝辨别不清,周身俱是海水也无法躲闪,拔剑更是来不及,只得挥臂斩压。
源贼在危急中,力道自然大得惊人,就听见“啊”的一声,舟子伤重坠入海水中,源为朝虽已借力弹起,却再也不能落入渔舟,而再次跌入浪谷之中时,自己的帆船却已无处寻觅,风急浪高,他纵有神力,也无处施展。
隐隐约约,源为朝见海水中有一物,在喝了不少咸涩海水,折腾的几乎精疲力尽后,终于一把捞起抓住,却是渔舟的大半截木棹。
真是不幸中的万幸,源氏不由得“嘿嘿”两声苦笑,或许是因为功亏一篑,或许庆幸天无绝人之路,自己还能从头再来!
风浪之中,受伤的国王、半倚在渔舟前,此前因奋力不停地、舀倒雨水和涌进的海水,国王天孙龙华早已疲乏至极,迷迷糊糊听见‘啊’的一声,惊醒过来已不见舟子,天孙龙华忙问身边侍卫:
“忠承,舟子何在?”
“陛下仁义臣民爱戴,舟子为救护陛下,已与贼人同归于尽,我等克日还都,当尽表忠节……”
贴身侍卫言毕,望着雨濛濛的大海,面有忧色,心知此番在风雨狂浪中随波逐流,还都只怕是一场梦,况且这渔舟中、能否保住性命,也不敢多想。
四周蒙蒙黑漆漆的,幸好雨小了些,浪也小了些,只是海风吹着,又冷又渴又饿,才知一天未吃东西,两人牙齿咯咯直响。
微生忠承抓起一条生鱼,一口咬下勉力咀嚼吞咽,这是原先舟中渔人捕获留下的,忠承一边反复细嚼慢咽,一边劝说天孙氏:
“陛下!这鱼还是新鲜的,吃一点或许能暖和些……”
歇了一会儿,雨停了风也小了,又说:
“嗯!好像不怎么冷了,陛下!您还是少吃一点吧,也好解解饥渴……”
留求王神情倦怠、毫无反应,昏昏沉沉过了一夜,直到旭日东升。
入夏时分,海上升温极快,阳光暖洋洋地照在身上,四面波光粼粼一片祥和,天孙龙华睡得正香酣起劲,梦见自己正随使臣朱宽朝觐天朝国都。
未及海岸便已鼓乐齐鸣龙凤呈祥,官民分列人山人海、五彩缤纷极尽奢华。
天孙龙华受宠若惊,左右更是目不暇接赞叹不已。而后天朝有礼官引导安排稍息,告之皇帝尚在广陵龙舟之上,等候召见诸国王子使臣。
于是又车驾前行约莫一个时辰,在御侍朱宽引见下,天孙龙华与天朝皇帝共进午膳,留求王受宠若惊,正欲拾筷品茗珍馐佳肴。
忽然听见有人大喊:“到家了!到家了!”
原来是侍卫微生忠承指手画脚惊呼,天孙龙华已经一整天饮食未进,饥肠辘辘极不情愿就此睁眼离席,无奈天光大亮勉力躺起,睁眼稍稍巡视。
见西北方有城市街巷绵延咫尺,亭台楼阁一目了然,临近西海岸更是树木葱翠花草嫣然,东侧阡陌纵横车马川流不息,似乎已经听见了街市传来的各种喧闹声。
天孙龙华兴奋之至,忘记了饥渴忘记了伤痛,操起木桨连连喊道:
“快!快!忠承,快些靠岸,保不定我们已到了天朝地界,实乃我梦寐以求,当真是度尽劫波、苍天有眼啊!”
未划两下右股骨一阵痛楚,‘嗳!’的一声,复又软软地倚坐在渔舟中。
微生忠承接过船桨,一手划桨一手稳舵微微笑道:“陛下伤且未愈,更兼昼夜米水不进,此番苦尽甘来,不啻开创我留求国王、首访中华问礼天朝之制,后世或从效之。”
渔舟如飞一般掠过海面,刺向北岸的繁华盛都。
天孙龙华亦沉浸在、逍遥完美的故国神话里,眼眸中时而愉悦时而忧怿,忽然惊叫:
“糟了!此番我未带国礼拜谒圣君,岂不遭天朝耻笑,忠承,这……如何是好……?”
言毕愣愣地兀自惶恐游离,微生忠承一瞧见陛下神情紧张,忙开口疏导劝慰。
“陛下不必担忧,我等受源贼追杀亡命波涛,今避难中国可实情相陈,天朝乃礼仪之邦浩瀚之都,怎会执着于金银俗物,今此舟中尚存有我义勇渔民、遗留的不少卡主鱼【KaChu鲣鱼的一种】。
这种鱼肉口味鲜美,历来为敝国臣民待客之佳肴矣,我们上岸之后除留少许新鲜的,再留几尾大一点的,制成一些‘木鱼’,作为我留求国特产,献与天朝皇帝。俗话说‘千里送鹅毛,礼轻情意重’,何况这礼品、乃是陛下亲手炮制,更显诚意。”
“那……也只得如此了!”天孙龙华嘴角微动面色凝重,心中涌动着一丝不安。
微生忠承有所觉察,即以言语岔开:“陛下受伤未愈,臣以为还是将就吃点生鱼,也好有些气力,不然如何与天朝皇帝叙礼,当真令臣等搀扶觐见,岂不有失体统!”
“你说的甚是有理,不过天朝已近在咫尺,我且尚有力气……只是腿脚有些不便,或许……”言语之间,天孙龙华颇为遗憾。
微生忠承知道国王向来执拗,自己坚持的别人劝不了,只得尽力划船好为陛下赢得时间,或能复国有望,直到精疲力竭仍然有一里之遥,再看天空太阳已一竿多高,接近中午时分。
天孙龙华方始相信,眼前所现定是蜃景无疑,这才劝说道:“忠承,歇歇吧!那不是天朝圣都……”
前后也就半个时辰,海面即归于平静一无所有,这一气急速行船,两人终于精疲力竭,只得歇下来喘气,任凭小船随波逐流。
也就一盏茶时候,两人觉得有些饥渴,天孙龙华强忍着不适、吃了一条生鱼,摇摇头再也吃不下去,四下寻望日益偏西,似乎看见了什么,以为是错觉揉揉眼再细看。
远处海面确实是有些东西,国王天孙氏连忙叫醒微生忠承:“忠承,忠承,你快看看,那是什么?”
微生忠承慌忙睁看眼,的确看见远处、好像是海岛小山,犹自不信,又站起身仔细辨识,少顷大叫:“陛下,好像是一块海山大岛,我们速速过去!”
侍卫随即拿起断木残桨,使劲地往西划动海水,不到一个时辰,两人均已看清,其实那不是海岛,两侧根本望不到尽头。
二人一番喜悦,看来这次确实是到了天朝梦国,眼前的山峰显得尤为高大壮观,此山正是崂山,终于弃船踏上了神圣的国土,两人寻了一处水源,找了些吃的勉强充饥,待有了些力气才回到原先小船。
君臣趁天色未晚倚仗着金剑,将几尾稍大的卡主鱼制成木鱼,用木棒支撑,悬挂在海滩吹晾,如此这般在海边耽搁了三天,第四日晨,二人方整备出发。
两人向南走去,打算先拜会这气势不凡的山峰,隐约觉得这里神秘莫测,一定有不少帝王在此栖居巡游过。走不多远,忽然从前面山岩礁石背后转出一个人来,两人一见吃了一惊,忙后退几步站定。
原来眼前之人,正是索命追赶而来的源为朝,此人也算经历坎坷,幼遭厄运被父亲抛弃随母亲四处飘流,后渡海到萨摩国居住,因箭术过人,得到当地武士阿多平四郎的赏识,并成为阿多平四郎忠景的女婿。
谁知源为朝狂妄不羁四处招惹是非,因参与保元之乱失败被擒险遭砍头,后虽然免死却成废人,流放途中幸亏遇见沧波道收留,不仅医好残体还教会他一身功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