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24 章 旧楼(24)

这是晏栖第一次知道,原来恐惧到了极点时,会短暂地失去五感。

他耳旁是持续不断的嗡鸣,所有声音都在这个瞬间门骤然远去。视野隐隐发黑,漆黑的痕迹如同烙印在视网膜上,无论如何都无法摆脱。

恐惧如影随形,似跗骨之蛆般顺着僵到发木的脊梁攀爬上来。

晏栖的心脏几乎要停跳了。

在这个瞬间门,他甚至忘记了要如何呼吸。

黎郁明站在他面前,目光居高临下望过来,漆黑的眸子一如往常,平静、温和,却又好像和以往格外不同。

从前他的目光是随意中带着温和,语气是温文尔雅的舒适,态度却总带了点游戏人间门的漫不经心,好似这世上没有任何东西能让他情绪骤变。

而现在,他的温和却像冬日暖阳下的清泉,乍看之下涓涓流淌的溪水干净又透彻,水面折射出灿烂的日光。

可只有等到踏进这汪清泉时,才会发觉——

一切不过是假象。

过了许久,黎郁明低沉的声音打破死一般的寂静。

“阿栖。”他道。

晏栖呆呆地望着他,大脑一片空白,什么也来不及思考。

恐惧到了极点的他甚至没能察觉出这突如其来的、亲昵至极的称呼。

男人堵住了柜门,也遮住了走廊上昏暗的光线。

晏栖被困在阴影里头,目之所及只剩年轻房东高大的身躯。

微凉的指腹落在晏栖眼睑处,生着薄茧的手极尽耐心地拭去眼尾湿润的痕迹。

男人的目光落到他面上,好似高高在上的神明审视不忠的爱人。

“怎么哭了呢?”

他问,那声音当真是温柔极了。晏栖却从这温柔到了极点的声线中察觉出沼泽般腐烂浓郁的爱意,他微张的唇颤抖着,迟迟不敢回应年轻房东的话。

——为什么会这样?

空茫的大脑中骤然划过疑问。

——黎先生分明是好人。

可他却从黎郁明身上感受到了前所未有的、庞大的、难以名状的恐惧。

是因为他做错事了吗?所以才会心虚、才会害怕、才会恐惧。

不……不是因为这些。

那到底是因为什么?

晏栖头疼得厉害,身上的伤口迟迟没有处理,随着时间门的过去愈发疼痛起来,像无数只虫蚁啃噬他,丝丝缕缕的痛处牵扰着他的神经,让他无法分辨心底翻腾的情绪。

黎郁明的目光下移到晏栖抱着的膝盖处,瞥见了裤腿上晕开的深红痕迹。

他面色不变,指尖却触了上去。

晏栖受惊的兔子般,条件反射往后退,可他的背已经抵住了衣柜深处,他还能再退到哪里去呢?

裤腿被人挽起,黎郁明低头,光影从他锋利的眉骨上滑了过去,也让晏栖第一次发觉:

原来房东先生的眉眼这么具有攻击性。

温热的气流吹拂在伤处,隐隐作痛的膝盖变得酥麻起来。

黎郁明的一举一动都轻极了,也暧昧极了,对待易碎的珠宝般,垂眸凝望着他的伤口,眸底情绪翻涌。

那些涌动的情绪在抬眼时被压了下去。

他的声音好似惋惜。

“怎么这么不小心?”

晏栖浑身绷紧,那点小动物似的直觉尖叫着妄想逃离,大脑传递出的信号让他意识到一件事。

他和黎郁明离得太近了。

近到年轻房东身上的侵略性和攻击性将他紧紧缠住,成了他恐惧不安的最新来源。

晏栖被吓得狠了,一言不发掉着泪,雾气氤氲的眼中带上了让人怜惜的祈求,如同笼中被困住的、婉转低泣的金丝雀。

可他不知道,他越是祈求。

便越让人想摧毁。

良久,晏栖鼓起勇气开口,问话的嗓音犹且带着哭腔。

“黎先生……”

他的话还未出口便被打断,黎郁明起身后退两步。

那只骨节分明的手伸向晏栖。

年轻房东的动作是优雅绅士的,如同年轻俊美的王子迎接沉眠已久的睡美人,态度却透着不容许睡美人拒绝的强势。

黎郁明微笑道:“阿栖不是一直想看看楼顶都有什么吗?”

“我现在,便带阿栖去看。”

晏栖总觉得眼前的人古怪极了,像是黎郁明,却又和黎郁明有着细微的差别。

他盯着那只伸出的手,好半晌,他才硬着头皮将手放了上去。

温热的掌心顷刻间门覆盖上来,牢牢握住了他的手。

如同握住他的咽喉。

晏栖在黎郁明的搀扶下迈出了狭窄的衣柜,出了这间门屋子。

期间门他的视线始终没有离开黎郁明,心情忐忑又不安,担心被他认定为好人的npc会在下一刻撕开面具,将触犯规则的他毫不留情地杀死。

出了屋子,晏栖左右看看,发觉这间门屋子是离李什最远的一间门。

四周暗极了,破败的走廊上,发黄的光线一闪一闪地晃动着。很安静,安静得仿佛他此刻身处的不是被划为禁忌的楼顶,而是一层普通的楼层。

晏栖被晃动的光线吓得不轻,惊弓之鸟般靠近黎郁明,双手攥紧他的衣袖,像抓住救命稻草般。

黎郁明动作微顿,在晏栖察觉前再度迈开步子。

晏栖忍不住问道:“我们现在要去哪?”

“去看你想看的东西。”

“我不想看了……”晏栖怯生生道,开口的嗓音里带着严重的哭腔,“我们现在下楼回去可以吗?”

他死死抓住黎郁明的手臂,好像一株骤然经历风吹雨打的菟丝花,漂亮的面貌都随着那场暴风雨逝去,被洗礼过后的根茎孱弱又无力地攀附住身旁的参天巨木。

之前的晏栖对副本的一切都怀着股说不清的平常心。

或许是

因为这个副本太平静安稳。

安稳到第一次进副本的他总有股致命的错觉——好像副本也没什么可怕的。

黎郁明停住,侧头向他投来目光。

晏栖的直觉在某些时候很准,声音愈发软糯起来,哭过后的双眼透着惊人的昳丽,委屈抿紧唇瓣的模样如同一株饱满馥郁的玫瑰,被一颗骤然滴落的水珠打湿得颤颤巍巍。

“我身上的伤好疼啊,黎先生,我们现在回去可以吗?”

近乎是哀求的语气。

黎郁明目光平静地看着他。

被注视的晏栖心里开始打起小鼓,几乎要察觉出不对了,可下一刻,黎郁明看向他的眼中又带上了熟悉的笑意。

他的嗓音温柔得好似能抚平所有伤痕。

“阿栖想看。”

短短四个字否决了晏栖所有想借此逃离的想法。

黎郁明道:“那就带阿栖去看。”

晏栖心头升上说不出的恐慌,越往前走,他便越觉得黎郁明的前进的道路有问题。

直到再次站在那间门他曾逃出的房子面前,晏栖心头的不安化为千斤重的顽石,死死压住心脏。

他慌乱地回头,“我不想看这里面的东西!”

黎郁明握住他想撤离的手,滚烫的温度从手背一路蔓延上升,以往让他安心的体温此刻却仿佛成了催命的信号,惊得他浑身汗毛竖起。

晏栖眼里露出惊恐,有些不明白黎郁明为什么会突然变得这么强势。

年轻房东就这样,从身后半环着他,维持着这样将他半笼罩在怀中的姿势,轻轻推开了那一扇破旧的、单薄的房门。

——吱呀。

大片殷红鬼魅的符号映入眼帘,瞳孔被刺激得泛出猩红。那副漆黑的棺材也一并闯进晏栖视野,偌大的“压”字镇住的好似不是底下的亡魂。

而是晏栖。

他的呼吸在这个瞬间门变得剧烈,如同缺氧干涸、逼近死亡的鱼骤然接触到河水,迫切地、急促地呼吸着。

指尖控制不住地哆嗦,细瘦的肩、笔直的双腿也开始发颤,比之前更加剧烈凶猛的恐惧翻涌上来,双腿生根般被钉在原地。

这股恐惧透过交叠的双手传给了身后人。

“——阿栖看见了什么?”

薄唇近乎要吻上近在咫尺的玉白耳尖。

晏栖的声音也开始发颤,“棺材和阵……”

“还有呢?”年轻房东不紧不慢地发问。

“还有、还有……”

晏栖大脑一片空白,还有什么?

一道阴毒怨怼的目光落在他身上,慌乱中的他下意识顺着那道视线找了过去。

是李什。

晏栖瞳孔骤缩,而后忽地反应过来李什现在的模样不太对劲。

他维持着面朝下的姿势趴在地上,如同被什么东西重重压倒在地的。角落的地面洒着尚未研磨的朱砂,他的脸似乎是狠狠擦在了那些细小的砂石

上,半边脸上悉数是殷红的痕迹,分不清是血还是朱砂。

李什的手脚呈不自然的弯曲状,正沉闷地喘息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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晏栖懵了,前后不过一个小时,李什便从那副癫狂的模样变成了现今这副狼狈衰败的惨状。

发生了什么?是谁把他弄成这样的?

李什怨毒的视线死死盯着他,晏栖几乎觉得他会被这股视线烫到。

他忽然有一股不合时宜的委屈,明明是李什骗他上来,又说了那些乱七八糟的话。

李什现在这样看着他,好像对方此时身上的伤和惨状是他造成的。

等等,晏栖忽然意识到了什么,他的脊背一点点变得僵硬,哆嗦的身躯也被突如其来的想法抽走了所有力气。

这道目光看的不是他。

……是他身后的人,

晏栖近乎呆滞地想,他身后是谁呢?

他有些茫茫然地垂眸,看见了握住他手背的那只手。

有温度、有呼吸、有……

心跳呢?

晏栖和身后人挨得很近,他的后背牢牢抵住黎郁明的胸膛,透过那层单薄的衣衫,他没有察觉到任何来自于身后人的、心脏的跳动。

没有心跳。

黎郁明没有心跳。

这只天真的金丝雀一直到被沾染剧毒的蛛丝层层缠绕住,被困在了暗无天日的茧中时,才终于迟钝地、可悲地察觉到了不对劲。

他哆嗦着漂亮光滑的尾羽,葡萄一般的双眼中含满了湿润的珍珠一样的泪,低低的哀泣着。

——可是来不及了。

他已经被彻底困在了这张为他精心打造的蛛网上。

李什愤恨地低吼着,“你让我问的问题我都问了!我也找到了偷走你珍宝的贼,你为什么要这么对我?!”

他高声喊着,不甘极了,“系统!系统——你们骗我,你们都骗我!”

晏栖垂着头,睁圆的眼中满是惊恐。

和副本相关的所有东西都被自动消音了,也就意味着黎郁明听不见,他却能猜到李什想说什么。

可他还是不懂。

李什为什么执念是他偷走了厉鬼的珍宝。

晏栖在慌乱中飞速思考着,他什么也没拿黎郁明的,仅有的那盆玫瑰还是对方送他的,难道是那盆玫瑰?

不过一些玫瑰,能有多贵重?

“——阿栖怎么不说话?”

熟悉的声音贴着他的耳侧响起。

温热的、好似活人般的气息拂上晏栖耳尖,一旦发现异样后,那些伪装就如同纸糊的窗,无需揭开便能知道后头究竟是什么。

环住他的好像一条冰冷的毒蛇,鲜红的蛇信和雪亮的獠牙盘桓在他脆弱的脖颈处,做好了准备,随时会将他——

拆吃入腹。

“阿栖想看看棺材里是什么吗?”黎郁明温柔地问着。

他径直无视了李什,任由那愤怒不甘的声音回响在这间门

屋子里。

晏栖被他牵着,走到了棺材前。

每走一步,他都能听见心脏狂跳不止的声音。

这声音伴随着身后沉稳的脚步声、角落濒死之人发出的咒骂,形成了一曲诡异至极却高/潮迭起的交响乐,盘旋在晏栖心间门。

脚步声停住。

乐曲声蓦地中断,愈发猛烈的心跳盖过了其他的声音。

一直握住晏栖的那双手腾出一只,随意按在棺盖边缘,而后轻轻一推。

沉重的棺盖骤然滑开,“砰”的一声,它重重落在地面上,惊起满地灰尘。

晏栖被这惊天的一声吓到了,条件反射往后躲,反而顺势躲进了黎郁明怀中。他惊愕不已地望着那只手,已然明白了这绝非正常人会有的力气。

他想逃避,惶恐会在棺材中看见什么不好的,比如腐烂的尸体……

尽管内心极力抗拒,视线还是不受控制地望了过去。

——是花。

棺材打开了,里头全是花。

这一幕完全在晏栖意料之外,他望向前方,久久没有动作。

或者说,这副上好的棺材里装满了大大小小的玫瑰,却都只有两种颜色。

殷红的血、沉闷的墨,强烈的对比刺激着眼球。

芬芳的花香扑鼻而来,馥郁得近乎要教闻见的人窒息。每朵花都是精挑细选的,层层叠叠的花瓣繁多又柔弱,被棺盖落地惊起的风吹得纷飞。

红黑双色的花瓣交织着纷纷扬扬地洒落,如同下了一场漫天的花雨。

这一幕简直美到了极点。

极端的美丽是会让人窒息的,晏栖此刻才终于明白了这句话。

殷红的花瓣轻飘飘落在了他的锁骨处,却又被那新雪似的肌肤衬得黯然失色。

黎郁明从始至终都在望着他。

铺满棺材的、好似要将人溺毙的玫瑰并未吸引走他的视线,他的视野内永远只有一个人——

晏栖。

打开的棺材如同潘多拉的魔盒,一旦打开,便再也没法关上了。

短暂的沉寂后,晏栖胸膛剧烈起伏起来,过量的紧张让他控制不住张大嘴开始喘息。

“阿栖说过,最喜欢漂亮的东西。”黎郁明道。

这满棺的玫瑰竟是邪祟精心准备了许久的礼物。

晏栖未被握住的那只手死死攥住了裤腿,牙根也咬紧了,僵得像个年老失修的机器。

“你想做什么?”他张了张嘴,慌乱地出声询问。

黎郁明答非所问,“难道不喜欢这些东西吗?”

“阿栖——”他的声音温柔得一如棺材里的花,是能将人溺毙的美好。柔柔地唤着晏栖的小名,亲昵至极。

晏栖却从他始终不变的温柔中察觉到了什么。

……黎郁明从来没有这样叫过他。

房东叫他时都是连名带姓地叫,哪怕是上次,将他从秋姨身边带走时,也只是唤了他一声“

小栖”。

“阿栖”这个称呼,只有一个人这么叫。

晏栖头脑断了线,哪怕已经用力攥紧了手,他的指尖还是控制不住地发颤,连带那条手臂也跟着发颤。

“叶纪明……”他从哆嗦的唇瓣中吐出了这个名字,“你是叶纪明……”

黎郁明和叶纪明,分明是同一个人!

晏栖终于想明白了这件事,他眼前浮光掠影般回忆起一幅幅画面。

第一天夜晚时,好心提醒他的男人微微弯着一点双眼,在不久后于黑暗中给他送来了一支救命的蜡烛。

可蜡烛只有在黎郁明在时才会点燃,他不在时,那蜡烛便怎么也燃不起来。

从他选择让黎郁明过来的那一刻起。

他便已经踏入了这个精心伪造的陷阱里头。

安溪发来的短信提醒、陆景同他强调过npc的危险、系统同他说的最后一句话,还有那本损毁的守则。

这么多、这么多的提醒,他却始终没有注意,一意孤行地选择了相信黎郁明。

晏栖的心重重摔进谷底,沉入深不见底的沼泽。

他忽然不敢回头去看身后的人了。

如果,黎郁明和叶纪明真的是同一个人……

那昨天在屋子里,黎郁明问他有没有喜欢的人时,他否定得那么坚定。

李什那些突然的问题和吼出的那句话,在此时迎刃而解。

晏栖从未有过这么心慌的时刻,他感觉整颗心脏都像被浸泡在了毒液当中,每一下跳动都牵引着剧毒进入心室。

他一边对叶纪明说爱,甚至为了稳住对方,还提出了那个荒唐的恋爱方式。

……一边又在外人面前否认了他说出口的喜欢。

被背叛的叶纪明会杀了他吗?

身后的人亲昵地拥住了他,晏栖被这突然的动作吓得失去了所有力气,瘫软得甚至无法独自站立。

黎郁明含着笑意的声音问他:“阿栖在想什么?”

这声音平常极了,和以往没有丝毫区别,语调、嗓音,处处都透着完美。

偏偏是这股极致的完美催生出了强烈的荒诞。

他分明听见了那个名字,却一点反应也没有。

眼前混乱的一切和他好像无关,黎郁明满心满眼只有一个晏栖。

晏栖几乎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侧过头,不安的雪白面庞完整暴露出来,那双含满泪水的眼瞧着当真是委屈极了,凄凄切切地望过来,精致的喉结上下滑动,却只是从喉咙里发出了一声小小的、如同幼猫般的呜咽。

像是在求饶,又像是在撒娇。

更像是鸟雀濒死时发出的哀鸣。

怎么会让它死呢。

黎郁明望着这双祈求的眸子,却没有放手。

他反而收紧手臂,圈住了晏栖的腰,神色仍然温柔,唇角甚至带着淡淡的笑。

“阿栖想说对不起?”他这样说,“没关系。无论你想要

什么,我都会满足你。只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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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几个字轻极了,却像一柄大锤,重重敲在晏栖心头,砸得他耳膜隐隐作痛,舌尖上滚了好几圈的话最终还是没敢吐出来。

黎郁明说,只要他爱他就够了。

可他们都知道,那些倾诉的爱意和诉说的爱语不过是个轻薄到一戳就破的谎话。

黎郁明却始终不曾戳破。

晏栖近乎茫然地想,为什么?

他想不明白。

“阿栖承认了,你是爱我的。”

黎郁明的目光带着近乎病态的偏执,他只相信,也只愿意相信自己认可的真相。

他声音温柔地又重复了一遍。

他说话时并未压低声音,这些话通通传进了被压得喘不过来气的李什耳中。

李什的声音骤然拔高,恍然大悟地嘲讽道:“你竟然勾搭了npc,难怪你能活到现在……”

“那些问题你都听见了!”他话音一转,声音尖利地嘶吼:“黎郁明!他骗你的,他说的话都是假的,都是系统给他的人设!”

“——他根本就不爱你!”

李什恨到了极点,用尽所有力气喊出这句话,空旷的房内隐隐传出回声。

前面的话被屏蔽了,可最后那句话却完完整整地传到了晏栖耳中。

他慌乱至极地抬头去看黎郁明。

黎郁明面色不变,仍旧温柔地笑着。李什在他的背后嘶吼着,却连一个字也换不回他的动容。

晏栖惶惶然地听着李什的声音,一句辩驳的话也说不出来,眼眶盈满细碎的泪珠,粉白的指尖无力地攥住了不知谁的衣角。

黎郁明面上的笑淡了下来,看向晏栖,认真道:“他好吵。”

晏栖没反应过来这句话的意思。

“我让他闭嘴好不好?”

晏栖无措极了,在心里发问:【系统先生,他要怎么让李什闭嘴?】

没有回应。

他被黎郁明发现后,系统便像掉线了般,怎么都叫不出来。若不是系统商城和背包还能打开,晏栖这会已经被吓昏过去了。

他疑惑着,只见黎郁明松开了手,靠近李什。

李什的嘲笑声蓦地小了许多。

——下一瞬,晏栖瞳孔骤缩。

黎郁明掐住了李什的脖子,线条分明的侧脸透着说不出的冷血,无形的阴气形成了无数道利刃,而李什就在这利刃裹挟下……

粉身碎骨。

万劫不复。

热血溅得到处都是,天花板、地面、墙壁,温热的血液混合着朱砂,将整个房间门染成了不详的深红色。

那血甚至流淌到了晏栖脚边。

也染红了晏栖的双眼。

一点温热的痕迹落在他的脸颊处,他迷茫地眨了眨眼,下意识伸手摸了下。

是血。

他完全被眼前的一幕吓呆了,腿肚子

不住抽搐,浓重的血腥气息污染了房内的空气,他快被这血腥味逼得呼吸不过来了,鼻腔都是这股味道,几欲作呕,视觉上大片鲜红却更加让他恐惧。

李什死亡的过程是飞快的,甚至是悄无声息的,不等晏栖看清便被解决了。

可他还是体会到了害怕,仿佛被剥皮拆骨的人是他。

黎郁明站在满地血泊中转身,他的面容无疑是俊美无俦的,眉眼含着浓郁到令人窒息的爱意,唇角还带着淡淡的笑。身上没有沾到一点血迹,好似身后的一切与他无关。

他朝晏栖伸手,神情带上了微弱的期待。

这是个邀约的姿态。

由他做出来当真是绅士极了,换在任何一个地方,晏栖说不定都会将手覆上去。

可血液粘稠的触感还残留在他指尖。

眼前这一幕带给了他极大的震撼感,晏栖控制不住往后退。

黎郁明目光不变,伸向他的手仍旧悬在空中,似乎随时等着他搭上来。

那充满爱意的粘稠目光只会让晏栖想要逃离。

他太害怕了,甚至忘了身后便是那副装满玫瑰的棺材,这一退,便让他的小腿肚骤然撞了上去。

晏栖失了重心,身子猛地向后跌。

他的目光随着身体的跌落而移动着,从那只骨节分明的手上移,望见了黎郁明含笑的脸。

他分明在笑,但那笑意却不达眼底。

黎郁明的眼底只有一片冰凉,双眸浓黑似墨,好似没有光亮能投进他眼底。

他的视线持续上移,看见了沾染血迹的天花板。

细瘦的身子骤然跌入玫瑰丛中,花瓣被惊起,又纷纷扬扬落下,洒在晏栖的面颊、脖颈、手背。

他被埋进了这堆玫瑰中。

棺材里暗香浮动,这副棺材名贵极了,木材上能嗅到淡淡的香气,玫瑰的气味缠在在里头,愈发相得益彰起来。

晏栖却满眼都是恐惧,双手在空中胡乱抓着,自棺材里坐了起来。

他甚至还来不及松口气,一双冰凉的手自玫瑰丛底下伸了出来,从身后抱住了他。

一具冰凉的身躯破开层层花瓣的阻拦,带着满身浓烈的花香和药香袭来。

身后人的下颔靠在晏栖脸侧,他险些被吓得尖叫出声,条件反射侧头去看,映入眼帘的是张熟悉的脸庞。

……叶纪明。

——这副棺材是叶纪明的棺材。

晏栖的呼吸猛地急促起来,慌忙推搡着身后的人,妄想从死尸的怀抱中逃开。

可他的力气一向是微弱的,只能如折翼的鸟雀般被牢牢困在叶纪明怀中。

叶纪明漆黑的眸微垂,盯着他惊惶的侧脸看了许久。

他的目光落在了晏栖侧颊被抹开的鲜红上。

晏栖真的很白,肤色似雪似瓷,干净细腻,那抹血色落在他肌肤上,被衬出几分触目惊心的美感。

他眼中是惊惧,怯怯望过来的模样极大激发

了人的凌虐欲。

他已经被逼到角落,走投无路了。

叶纪明伸手,指腹自那抹殷红上擦过,将剩余的这点痕迹擦拭干净。

别人的血,碍眼。

做完这个动作后,他的眸子带上点笑意,唤道:“阿栖。”

晏栖哆嗦着身子不敢动,他的余光中,黎郁明朝他走近,最终在棺材旁停了下来,目光居高临下望过来。

明明是同一个人,晏栖却恍惚有种被捉/奸在床的荒谬感。

叶纪明像是察觉了他的情绪不对,声音轻缓,指腹若有似无摩挲着晏栖的手腕。

“阿栖更喜欢谁呢?”

晏栖一懵。

叶纪明捏着他的手,面上虽有笑意,但那笑意同样没有浸染到眼底。

“我信阿栖爱我。”

“可——”

“阿栖对我说的话,我分不清哪些是真的哪些是假的,不是答应过我,不会私自上来的吗?”叶纪明如玉石般冰凉的额轻轻抵住晏栖的额。

晏栖慌极了,殷红的唇被吓得发白,辩解的话在舌尖滚了一圈,最终又被他咽了下去。

叶纪明真的会听吗?

还是说,他只是想找一个借口对他下手?

“阿栖愿意花心思骗我,我很高兴,这说明阿栖把我放在心里。——你说的谎我都可以忽略不计,只要你是爱我的。”

邪祟弯起眉眼,在这副装满了玫瑰的棺材里朝他的心上人索爱。

“可阿栖,你不该上来的。”叶纪明话音微顿,声线如裹满□□的蜜糖,一旦被吸引,便会在不知不觉间门亲手咽下肠穿肚烂的毒药。

“你不该生出离开我的想法。”

“你怎么能离开我呢?”叶纪明神情似悲似凄,眸色阴沉得仿佛能滴出水,“你说过会永远爱我,想永远同我在一起,说过的话不能不算数,答应阿栖的事,我做到了,阿栖也应该做到,不是吗?”

晏栖喉咙发出一声呜咽,望着叶纪明写满爱意的双眸,他的脑子里忽然冒出了一个念头。

叶纪明果然是鬼。

只有鬼会这样阴晴不定、喜怒无常。

他不知自己为什么会生出这个念头,只是望着叶纪明满是爱意的眸子,他忽然找到了之前那个问题的答案。

——叶纪明爱他。

晏栖心口酸胀发麻,甚至于眼眶都有些发酸,感到了一股巨大的、难以言说的震撼。

叶纪明是鬼……鬼也会爱人吗?

“明天是我生辰,也是最后一天了。”叶纪明忽地道,神情是淡淡的喜悦,含笑的唇轻轻吻了下晏栖颤动不已的羽睫。

他接下来的话让晏栖猛然睁大了眼。

“——过了明天,阿栖就永远离不开了。”

叶纪明为什么会这么说?他难道知道副本的事?

他明明、明明只是个npc!这些事和七天的时限,他都不知道的?!

叶纪

明望向晏栖惊骇不已的眸子,唇上的笑意淡下去。

“阿栖果然是想走的。”

抿直的唇角复又弯了起来,叶纪明说的每一个字都如同宣誓,郑重又认真地和他做着保证。

“没关系,我不会让你离开的。”

话音落下,他骤然吻了过来。

在绝对的力量面前,晏栖完全失了挣扎的力气,被迫仰起头承受着邪祟的爱意。他面颊浮出病态的薄红,双眼渐渐失了焦距,喉结不住上下滑动,舌根被吮得发麻。

一只雪白的手臂被迫搭在棺材边缘,而后另一只冰凉的手覆了上来,紧紧握住他的手腕,不许他逃离。

手臂内侧的软肉被有些用力地按住了,微微陷进一点小窝,周遭也泛起淡淡的粉。

鲜嫩的玫瑰被挤压着,印上折痕,绯红的花汁溢出,染粉了晏栖的裸露在外的皮肤,也散发出更加浓郁的香气。

他里里外外都沾上了叶纪明的气味。

晏栖眼前一片天旋地转,他甚至有些分不清时间门究竟过去了多久。

直到被叶纪明放开时,出走的五感才一点点回到身旁。

他的唇色被吻得殷红,覆着一层晶亮的水光,本就明显的唇珠此刻被吻得微红微肿,唇好似都合不拢了。

晏栖小口小口喘着气,室内的温度太低了,他每次呼吸都会吐出一阵白蒙蒙的雾。过了许久,缓过劲的晏栖不自觉咬住了一点唇肉,而后又慢慢松开了,一点猩红的舌尖自他的唇瓣的缝隙中露出。

叶纪明的指腹缓缓抚上他的下唇。

晏栖头脑发蒙,好半晌没有意识到发生了什么。

他抬头,对上叶纪明加深的眸色,一股小动物般的直觉迅速从后背窜了起来,让他支撑着瘫软的身子往后靠,眼里不自觉露出祈求。

不能再继续了……

他会疯掉的。

叶纪明的笑意在这个吻中加深了,终于落到漆黑的眼底。

“我答应过阿栖。”

晏栖抓着棺木边缘的手松开,却没注意一本线装书从他外套里掉了出来,落到被□□的玫瑰上。

是那本叶家小辈的日志。

晏栖浑噩中的大脑还没反应过来,便见一只修长的手将那本书拿了起来,随意翻开查看。

他猛地回神,小心观察着叶纪明的面色。

叶纪明神色淡淡,随意扫了两眼便丢出棺材,而后他像是发觉了晏栖的紧张,略微提起一点兴趣。

“阿栖想看这本日志?”

凝成实质的阴气将他丢出去的书捧了回来。

之前看不见时不觉得,现在看见了,晏栖才发觉这层楼已经完全被阴气吞噬,甚至到了凝出实体的程度。

那聚拢而来的阴气又飞速散去,一小缕气息却亲昵地蹭了蹭晏栖的食指,不愿离开。

晏栖微愣。

叶纪明寒凉的目光随之扫来,那缕阴气才依依不舍地散开了。

他的目光随之移到晏栖身上,目光里的冷意骤然散去,温柔道:“阿栖想看,我念给你听。之前没告诉过阿栖的死因,我也说过你听。”

晏栖尚未反应过来便被他搂入怀中。

“说起来,写这本日志的人阿栖也认识。”

晏栖微顿,脑子里冒出两个人选,——那对双生子。

“是叶槐。”

晏栖心道果然是双生子中的其中一个,他对弟弟没有太多印象,除了那次在秋姨面前,对方说喜欢他,还会来找他玩。

他忽然意识到一件事,有些忐忑地小声问道:“叶槐和您一样,都是三十年前的人。”他短暂停顿了下,“三十年过去了,他怎么还是小孩的相貌。”

“当然是因为他也死人。”

叶纪明笑得好看极了,眸中是漫不经心,“我再告诉小栖一个秘密,这栋居民楼所有你见过的、没见过的原住民都是叶家人。”

“——叶家人已经死绝了。”

晏栖惊住了,随之升起些许疑惑,若说叶家人都死了,那网上所说的叶氏集团……

像是能猜到他在想什么般,叶纪明又道:“还活着的自然是叶家旁系或没参与那件事的人,叶家本家所有人都死在了三十年前。”

他顿了下,像是觉得这样会吓到胆小的心上人,有些无辜道:“那两个孩子不是我杀的。”

这番话承认了其余叶家人是死在他手下的。

晏栖后脊升起一股寒意,心跳也加快了不少,忍不住做了个吞咽的动作,再次去人了和自己身处同一副棺材的是只性子不定、喜怒无常的鬼。

“叶槐叶月是被秋姨杀的,他们两个是我父亲私生子的孩子。”

叶纪明的父亲早逝,秋姨是他父亲的外室,而那两个孩子是叶纪明那位私生子兄长的孩子。

晏栖不明白极,秋姨是这两个孩子的奶奶,又为什么要杀了他们?

“——为了镇压我。”叶纪明淡淡道。

晏栖掌心出了湿热的汗,他生平从未接触过这样的人或事,更无法理解,怎么会有人舍得对自己的孩子下手?

而让他更加无法理解的事还在后头。

叶家在叶纪明父亲那一辈时便开始势微,私生子和嫡子混乱不堪,叶父死后,这些虎视眈眈的私生子为了抢夺家主的位子而撕破脸皮,开始内斗。

他们争了十余年,直到叶纪明十六岁那年,被遗忘了多年的叶纪明异军突起,以非人的心计和手腕,拖着孱弱的身躯,在十七岁这年正式接过了叶家家主的位子。

此后他在这个位子上坐了十二年。

直到他身边最亲的人联手设下了一个瞒天过海的陷阱,将他骗进这栋楼,做了叶家的垫脚石。

以一个荒唐的、打生桩祭祀的名头。

但叶纪明命格特殊,死后可化为厉鬼,需要两个八字纯阴的孩童镇压,更需以人命来养,不若叶家会被搅得不得安宁。

叶槐和叶月就是为了镇压他而生,他们前前后后谋划了十几年,最终将叶纪明的尸骨和魂魄一同压在了这栋楼底。

——永世不得超生。

直到二十年后,没了叶纪明的叶家彻底败落,几个不懂事的年轻人意外找到了这本日志,妄想依靠叶纪明的力量重振叶家,将叶槐叶月的尸骨挖出来烧成了一捧白灰。

之后的事晏栖都能猜到了,他的神情有些怔松,目光下意识望向叶纪明,只觉心口一阵发紧。

叶纪明的出生伴随着别人的死亡,他的死亡也伴随着无辜者的死亡。

他化为厉鬼从地狱带着血海深仇爬出来,最终结束这场荒诞的祭祀。

“你心疼我。”叶纪明忽地愉悦道,“晏栖。”

他这次唤得不是晏栖的小名,而是他的本名。

“我喜欢你为我动容的样子。”

他伸手,冰凉的指节捏住晏栖下颔,眉眼的侵略性和强势扑面而来,牢牢禁锢住了晏栖,那双漆黑的眸子灼热明亮。

“我回答了阿栖所有的问题,所以作为交换,我要向你提一个要求。”

邪祟说。

“——吻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