打赌

棠溪聿风恍如绝处逢生,沾满血迹的脸都亮了起来,胸口剧烈起伏,不顾自己喘息未定,急切地说:

“他还在外面,你快去咳咳!咳咳咳……”

他说着说着,咳出两口血来。

清隽秀致的一张脸上占满了秽物,看着实在狼狈。

林慕收了剑,沿着一地黄金走过去,在他面前蹲下身。

棠溪聿风抓他的手,一抓却抓了个空。

他怔忪地抬起头,看到林慕竟然对着他露出一个笑容来,不是风过无痕的浅笑,而是明晰艳丽如山花烂漫的笑。

这笑动人极了。

他心中有些不可诉之于口的隐秘心思,眼里不自觉流露出几分爱慕之情,但不知为何,心里总有些不安。

——小寻这笑,不像是乍然见到他的喜悦,而是看他受伤……看得欢喜。

但这怎么可能呢?

他喃喃:“小寻?”

林慕眼睛弯起,轻松道:“不呢。”

“什么?”

“我说,我不会去救他的。”

棠溪聿风脸色一变,不解地问:“为什么?”他想了想,试探道:“是因为我和他太亲密了,你……不喜欢?”

他又是欢喜又是苦恼。

欢喜的是小寻在乎他,苦恼的是他把知晏当弟弟,知晏显而易见不喜欢小寻,现在小寻也……要怎么才能让这两人和平共处呢?

“师兄的自我感觉不错,”林慕一眼看穿他在想什么,笑意盈然地摇摇头,“不过猜错了。”

林慕在心里问:“前辈,有什么办法,可以把一段记忆装进别人脑子里吗?”

顾随之:“有是有,你要做什么?”

“您可以教我吗,我想送他份礼物。”

顾随之犹豫了下。

他感觉林慕这种状态好像有点不对,和他平日里的性格截然不同,包括刚才那个笑。

他都没看过林慕这样笑。

其实林慕不是第一次露出这样的状态。

林慕前世杀墨知晏的时候、刚重生的时候、乃至于突破金丹的时候,都有过这种预兆。

只是平日里并不会表现出来,所以没人注意。

但棠溪聿风倒在他面前的刹那,林慕不可抑制地被勾起了曾经不堪的记忆——只不过,在那时候,狼狈地倒在地上的人是他。

彼时棠溪聿风站在墨知晏身前,一手护着墨知晏,一手持剑,剑身向外。

那是一个保护的姿势。

棠溪聿风满目不可置信,痛心疾首地质问他,“你怎么能因为一点小矛盾就对自己的同门出手,要不是我碰巧路过,知晏是不是就会死在你手里?”

“你就嫉恨他,嫉恨到了这样的地步?”

林慕抹去唇角的血,站起身来。

他的肩膀被刺穿,鲜血染红了衣襟,保持着冷静,解释了第二遍:“我见到他给母亲下毒,才会对他出手。”

棠溪聿风怎么可能会信:“你何必编这种理由,我和知晏从小一起长大,他是什么样的人,难道我不清楚吗?”

林慕沉默了。

后面棠溪聿风说的话他都没去听了,反正也没有什么意义。

只记得后来,他被追杀得几度濒死,心中恶念扩大,对前来追杀的人再不留手。

死在他手中的人逐渐变多之后。

棠溪聿风在和平安宁的华弥仙境中给墨知晏筹办生日宴,当着前去道贺的人感叹:

“他一再知错再错,我也没有办法再维护他。”

顾随之把一个阵法传进他识海。

“这属于禁术了,没事少用,用血画效果比较好……我不是让你用你的血,他不是断了只手吗,挤挤不就出来了?”

林慕手一顿,沾了棠溪聿风的血,在他身上画出一个个鲜红的字符。

棠溪聿风没等到他的回答,反而沾了血在他身上写写画画,容色动了动,正要出声询问,蓦地看到林慕的眼睛。

那是一双诡异到极点的眼睛。

眼白全黑,瞳孔猩红。

鲜血那样浓郁粘稠的红,在眼底深处缓缓酝酿,一丝一缕占据他的瞳孔。

浓黑长发沿着苍白到看不见血色的脸庞落下,发丝掩映间,唇瓣殷红如饮了鲜血,鬼魅般昳丽邪恶。

这是……入魔的征兆。

棠溪聿风失声:“你什么时候……”

话音未落,眼前黑影一闪,肩膀传来剧痛。

棠溪聿风闷哼一声。

林慕眼也不眨,把长剑钉入他肩膀,单手握着剑柄,声音仍是轻柔的:“别吵。”

他偏了下头,长发流水般滑落下来。

“和你说话太费劲了,我们都省点时间和力气,如何?”

顾随之教给他的阵法并不复杂,林慕以前接触过这方面的事务,画起来得心应手,很快就处理完成。

他随手擦了一下手指。

也不管擦没擦干净,就把还沾着血的手抵在棠溪聿风额头正中央。

棠溪聿风想要后退躲开他,但他受创太重,压根动弹不得。

无数记忆片段被硬生生灌输进他大脑。

棠溪聿风如同被一块巨石狠狠砸在头上,大脑裂开一样疼,疼到深处,甚至用后脑勺撞击地面,试图缓解这疼痛。

看着他这模样,顾随之其实不太明白。

林慕做这些有什么意义?

棠溪聿风这种人,你跟他说话是说不通的,他自己有自己的一套逻辑,完全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

就算把记忆全部给他塞进去又如何,他前世可没被人穿越,做出的每一个选择都是自己做出来的,他不会觉得自己做错了。

不过也没出声。

这毕竟是林慕自己的仇,他自己决定怎么报。

这阵汹涌的疼痛好半天才平息,棠溪聿风浑身虚弱,连根手指都动不了,嘶哑道:

“你……你对我做了什么?我脑子里这些东西……”

“都是真的。”

棠溪聿风恍惚:“你的意思是,你从过去回到了现在?”

修仙界禁术众多,起死回生和夺舍这类的事并不少见,只是林慕还多加了一个逆转时空回到过去,他理解起来并不困难。

不理解的是……

“你既然有了重来一次的机会,知道自己做错了事,为何不吸取教训,改过自新?还有,你既然知道了师尊是你父亲,就该知道我们此行是为了什么,为什么非但不帮忙,还做出如此禽兽不……”

唰——

林慕把剑从他肩上拔了出来。

紧接着,不等棠溪聿风反应,便下颌一痛。

他惊恐的睁大眼,却只能眼睁睁看着剑尖探进了他嘴里,再轻巧地一转。

一块鲜红的肉块飞了出去。

棠溪聿风怔住,好半天才意识到发生了什么,再也忍不住惨叫,一声声嘶哑不似人声。

林慕轻柔道:“都让师兄别说话了。”

棠溪聿风哪还听得进去,双肩受创,舌头也被割了下来,疼痛完全摧毁了他的理智,浑身冷汗涔涔,在地上颤抖打滚。

林慕居高临下地看着他。

“嘘,安静点,听我说。”

棠溪聿风滚动的幅度渐渐平息,只是身体仍旧抖得仿若筛糠。

他忽然意识到面前这个人并不是他的小师弟,而是前世那个被追杀了一路,就杀了别人一路的墨寻。

棠溪聿风浑身没有哪里不疼的,尤其是之前被刺穿的肩膀。

他总觉得有股幽暗冰冷的力量,不断从剑身往他身体里渗透,让他从灵魂开始感到寒冷。

不过现在更痛的是他的嘴。

“师兄其实误会了。”

棠溪聿风满嘴鲜血,压根不想去想自己误会了什么,他只想离林慕远点。

可惜做不到。

“我对你保护墨知晏这件事没有任何意见,你们是青梅竹马,两小无猜,你当然可以保护他。”

“我只是不太懂,你为什么能一边打着喜欢我的旗号,一边要求我给墨知晏让步?一次次的觉得我是因为嫉妒你对墨知晏好,每次我和他发生冲突都站在他那边,才会针对他?”

林慕很是不解,眸子里便自然而然带出几分,黑红的眸子眨了眨,困惑道:

“究竟是谁给你的权力把我和墨知晏放在一起,还自以为是地做选择?谁给你的优越感觉得我会嫉妒这种事情?”

“又是谁,允许你替我做决定了?”

林慕摇摇头:“说真的,墨知晏我都能理解,但你,我真的理解不了。

“你真的很喜欢给自己加戏。”

加戏这个词还是他从墨知晏那里听来的,他听到的时候,第一个想到的就是棠溪聿风。

这个词用来形容他,真是再适合不过。

棠溪聿风脸色青紫交错,活像被人凌空抽了两巴掌,难堪得恨不得找条缝钻进去。

林慕缓了缓,笑意又轻柔下来。

“当然,我既然拒绝了你的追求,自然也不会要求你像对待道侣一样、扛着压力站在我这边。”

“还有我父亲,你其实不用那么激动,我怎么会不管我的父亲呢?他需要一颗心脏,我这不是就为他准备好一颗心脏了吗?”

棠溪聿风脸色煞白,再也不敢觉得他是真的好心。

“这世界上修补心脏的办法不多,其中最好用的一种就是换心,”林慕道,“比如墨知晏的七窍玲珑心,就可以换给任何人。”

“但他只有一颗心,挖给别人了,自己就活不下去了,我想墨知晏是不愿意用自己的命去换墨天昀的命的,除非……先给自己找好一颗备用心脏。”

棠溪聿风被他诡异的语气一激,后背冒起一层冷汗,墨寻这话的意思是……

“就比如,师兄你的琉璃心。”

棠溪聿风瞳孔骤然紧缩。

不可能,他的心脏没有这种用途,除非……

“你的心脏不能拿给墨天晔用,但是,只要用九天青莲的汁液浸泡琉璃心七七四十九天,就可以让同样具有特异心脏的墨知晏用你的心脏活下去。”

林慕把长发挽到耳后,露出那双黑红色的魔瞳,说到这里时,里面的兴奋宛如要溢出来了一样。

他抑制不住笑起来,垂眸看着棠溪聿风,“师兄真的很喜欢替我做决定,这一次,我也替师兄做一个决定,如何?”

林慕微笑着,手伸入棠溪聿风小腹。

在棠溪聿风目眦欲裂的瞪视下,捏碎了他的元婴。

本就受到毒气侵蚀,又几次被重创的元婴再承受不了这样的伤害,碎裂瞬间带来的剧痛远远超过了棠溪聿风之前几次受伤的总和,全身经脉宛如被人生生剔除出来。

没了双臂,没了口舌,再没了元婴,他就只是一个废人……

只能任人宰割。

“——我决定把你的心脏送给墨知晏。”

棠溪聿风快疯了。

偏偏林慕这时还朝他眨了眨眼,那青黛色的柔软睫羽就像一片羽毛,眸子里笑意盎然,像是在说一件很有意思的事。

当着棠溪聿风的面,林慕取下他袖子里的芥子空间,不管躺在地上的棠溪聿风,把这满地的黄金灵石全部收了进去。

棠溪聿风不愧是当今修仙界大能的大弟子,就连储物的灵器都是地级。

远处响起了一阵踉踉跄跄的脚步声。

这里不会有第四个人。

林慕看向这里唯一的入口,抿唇笑了。

“师兄,要不要来打个赌?”

“就赌……这样的你出现在墨知晏面前,他是会救你呢,还是挖了你的心脏,去向墨长昀献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