恩断

抚崧长老沉目望着他,他当然不会信这人的一面之词,但墨十六体内的功法和玉佩是铁证。

这副模样出现在这里,也确实诡异。

他看向一旁的几个凡人。

作为大乘期的大能,他一眼看出倒在地上那小子肩膀上的伤口处残留的剑意。

还有那对夫妇恐惧瑟缩的模样……

华弥仙境的人确实向这几个凡人动了手。

不过,不管发生了什么事,作为宗门倾尽资源供奉的长老,最该做的就是率先维护宗门的威严和利益。

他虽然迂腐,但也知道,不能当着外人的面审问自家弟子,这丢的是华弥仙境的脸面。

“此事恐怕有什么误会,不如小友先冷静下来,待我把人带回宗门严审,如果其中有什么对不住道友地方,我们绝不姑息。”

作为第一仙门的长老,又是大乘期强者,面对一个筑基期的后辈,抚崧这样的态度,用亲切温和、礼贤下士来形容都不恰当。

——要是换作其他宗门的人在此,此刻早就不管三七二十一走人了。

不说把墨寻和这三个凡人诛杀在这里、维护宗门颜面,也绝不会有什么多余的耐心,更别提讲究什么公正、查什么真相。

修仙界向来以强者为尊。

在修仙者的眼里,无法修炼、寿命又只有短短百来年的凡人,向来是蝼蚁般的存在。

他们虽然不会像魔修那样嗜杀,却也没什么慈悲心肠。

不过,抚崧这样的态度,性格本身的因素除外,还有一点,就是墨寻那张脸。

——不怪墨知晏心心念念想毁了他的脸,墨寻这张脸简直是他和那位沁华夫人之间血亲关系的最好证明。

前世桃花海晏,修仙界齐聚一堂,本该是各家各宗精心栽培的天之骄子们大放光彩的时刻。

谁知杀出一个墨寻,寻甫一亮相就夺走了所有人的目光。

哪怕只穿着布衣,风霜仆仆,手里只拿了一柄最简陋的木剑……但他只需往那一站,别人眼里就再看不到别人。

不知有多少人在恍惚间以为自己见到了昔日那位风华绝艳的沁华仙子。

这张脸让墨知晏受了太多的非议。

哪怕华羽仙尊亲自澄清,竭力维护他的颜面,也挡不住众人之口。

抚崧长老曾受过这位夫人恩惠,对长着和她相似面孔的墨寻,总有几分亲近的意思。

在墨知晏看到的那个剧本,也就是墨寻原本该拥有的人生中,也是他途径云镇我,无意间发现了墨寻,顿时惊若天人,把他和莲华之心一起带回了华弥仙境。

进而揭穿了墨知晏的身份。

通常而言,墨寻既然知晓了前路,就该顺着“剧本”而来。

当初藏在他襁褓里那枚刻着“墨”字的玉佩还在他手中,还没被李家夫妇当做“赎金”的大头,拿去牢里赎他。

只要拿出来,就能证明他的身份。

这一次,没了所谓的救命之恩,和杀父害母之仇,墨知晏再没有理由踩在他头上,他那位亲生父亲未必会再偏向墨知晏。

按照原本的人生轨迹,被亲生父母竭尽全力找回,拥在怀里喜极而泣、在宗门的培养下走向修仙界顶端的人本就该是他。

然而,墨寻却不打算这样做。

他不想回华弥仙境。

哪怕华弥仙境是第一仙门,哪怕那里有着他真正的父母。

但他不想。

他不想再把自己重新放回一个尔虞我诈的环境里,去和墨知晏争夺所谓“父亲的宠爱”。

浪费时间,浪费精力,愚蠢至极。

天地何其辽阔,他得此机遇,重生一回,还提前窥得天机,难道就是为了浪费在和墨知晏纠缠上的吗?

这位顾前辈说,天道之子于天道有益。

什么叫对天道有益?

匡扶正义,路除不平,拯救苍生……

无论如何,不是让他和墨知晏困在一宗一派里争夺所谓的宠爱。

还有华羽仙尊。

虚无缥缈的预言毕竟只是预言,在他真实经历过的人生中,那位亲生父亲的偏心是真的,厌恶是真的,伤害也是真的。

他曾经那样渴望见到自己的亲生父母,最后只落得凄凉收场。

他努力过了,那就这样吧。

他不要了。

墨寻指腹摩挲着剑柄上的凹陷花纹,眸子深深,浓墨晕染。

如他拔出这把剑时说的那样,他只想报仇。

变强,报仇。

除此之外再无其他。

他也不想接受抚崧这番“好意”。

等抚崧把墨十六带回华弥仙境,别说问出什么东西,十有八九半路上就会被灭口,或者让墨十六找到机会自杀。

况且……

在所有人都没反应过来的情况下,墨寻手腕挽了个剑花,半空中黑影一晃——

一张人/皮面具被生生撕了下来。

墨十六下巴被卸,喉咙痉挛发出嘶哑的痛叫,额头上被划开的口子里,鲜血泊泊而下。

这种面具用得巧妙,不知道特殊的机窍,很难从脸上撕下来。

但不巧的是,墨寻上辈子被人追杀几十年,别的没学会,各种逃命技巧却烂熟于心,还真就知道怎么取下来。

只是会在墨十六的脸上开几道口子而已。

抚崧目光一凝,嘴唇微动。

显然是已经认出了人,也知道墨十六是谁身边的侍卫。

墨寻垂下眼。

况且,让抚崧把人带走,他的养父母和弟弟,岂不是就永远都不会知道“真相”了吗?

父母不是责备他吗,弟弟不是怨恨他吗?

既然如此,他就是要让他们看看——

要杀他们的究竟是谁?

这些是非恩怨,究竟是谁的错,这些鬼域伎俩,和龌龊心思又来自于谁?

下毒手的不是别人,是他们的亲儿子,李终程的亲哥哥。

就算没有他,墨知晏也不会放过他们。

他们是血亲,是亲父亲母,是一母同胞的亲兄弟,也是他并非墨家亲生子的铁证。

墨知晏这样费尽心机抢夺他的一切,妄图成为新的天道之子,气运加身,必不会放过这一家人,哪怕是为了抹去自己不堪的出生,他也一定会想尽办法让他们从世界上消失。

在墨知晏心里,李家就是他人生的“污点”。

“长老认出这是谁了吗?”墨寻道。

抚崧额角冒出微汗:“本座……”

“墨十六。”墨寻道,“华弥仙境墨家少爷墨知晏的贴身侍卫之一,我说的没错吧?”

墨十六瞳孔微震。

他下巴脱臼,努力收了好几次都没能恢复,剑就在脖子上,他也不敢伸手把自己下巴给合上,但还是难掩震惊,看墨寻的视线更怪异了。

玉佩、□□、他的名字……这人究竟是怎么知道的这些?

抚崧也戒备地看着他:“你为何知道这些?”

“您只需要回答,我说的对还是不对。”

被人认出来了,也没什么好狡辩的,抚崧本就不是会说谎之人,面色难堪地点头。

墨寻道:“既然如此,长老就带他回去审吧。”

抚崧诧异。

他就这么松口了?刚才不还一副誓不罢休的气势吗?

不过这是他求之不得的事,抚崧没有片刻耽搁,立刻带着人离开。

不过片刻,就消失在众人视野里。

墨寻收回视线。

他挑飞墨十六的面具,只是想让抚崧看清墨十六的脸,任他带墨十六离开,是因为接下来的话不方便他听到。

他要给墨知晏埋一个隐患,却不想让华弥仙境这么快得知他的存在。

院子里只剩下李家一家三口。

李终程不敢当着抚崧的面出声,憋了半天,终于忍不住开口:

“你怎么就让人把他带走了,你没看到他想杀我们吗?”

他又狐疑,“你该不会是和那人认识吧?”

李家夫妇反应过来,斥责道:“老二,你说的这是什么话?”

李终程不服:“我说错了吗?那是他自己招来,又莫名其妙放走的人……对了,他刚才叫那人墨十六。”

他抓住什么把柄似的,激动得脸微微涨红:“墨?和你一个姓?他……”

墨寻静静看着他,仿佛看到了过去的每个日日夜夜。

“你只是我们家的养子而已,是我父母收养了你,才能活下来,你要知恩图报,知道吗?”

“你是养子,你就该供我读书。”

“你怎么能和我抢东西呢?你要顺着我,要知道,我们家对你有大恩……”

大恩?

这么多年过去,所谓的大恩早已变得纸一样苍白脆弱,反而是要靠着他才能把这个家维持下去。

李终程年岁越大,就越感觉到这种“失控”,无时无刻不在担心墨寻踩到他头上。

他急切地想要找到新的“把柄”,以此来让兄长对他千依百顺。

此刻找到了,可不就兴奋得脸都红了。

墨寻有些疲惫。

他过去从没想过弟弟说这些话的目的,毕竟这些话,虽然刺耳,但都是实话,直到……

直到李终程把已故多年的父母从土里挖出来,赤裸裸地摆放在霄鹤大殿上,供众人随意打量。

那白骨上还沾着土,伶仃一把,就为了让他在愧疚下闭上嘴,认了这个罪。

李终程说他一心只想着荣华富贵,抛弃幼弟,先不论李终程还算不算得上幼,他当初离开时,是把李终程的前程安排好了的。

李终程口口声声那是他家,让他滚出去。

他只得离开,后来历练有了收获,曾经回来过一次。

远远见到昔日故人那一刻,墨寻险些没认出人。

他离开后,弟弟失了父母,又没有谋生能力,过的一天比一天凄惨,直直饿得皮包骨头,在街头捡菜叶吃。

墨寻记得弟弟不愿意见他,又念着李终程和镇上的舅舅家关系一向好,变卖了身上的灵宝,把弟弟托付给了他们。

足有万两黄金,他怕人心隔肚皮,只给了舅舅家三千两,剩下的全在李终程身上。

这笔钱,别说读书,保他在凡间安稳一生都足够了。

墨寻声线微哑,仿佛林间晨雾。

“追杀你的那人,和我没关系,但是和你有关系——墨知晏是你的亲哥哥。”

李终程万万没想到会听到这样一句话,瞳孔放大,“什么?”

“你曾经有个哥哥,十八年前,有人来到云镇,找到了你的父母——”

十八年前,仙魔大战。

沁华夫人战场产子,奄奄一息,几度濒临死亡。

彼时华羽仙尊不在,仇家趁乱抢走她的孩子,送到了这户农户家中。

仇家恨极了墨家,又奈何墨家不得,只能用这种手段报复,把他送到这户人家,便是看中了这户农户家贫,想毁了他前途,让墨家夫妇生不如死。

而且,为了让他更为艰难,仇家更是对这对夫妻坦言,自己就是为了报复这个孩子的家族,才会抱走他们的孩子。

他本是想让这对夫妻忍受骨肉分离之痛,怨恨于墨寻。

可谁知这对夫妻虽清贫,却也不傻。

这天上掉下来的儿子一身细皮嫩肉,一岁便能口齿清晰地说话,及到五岁,只一根随手折来的树枝,便能把村里的猎户打的毫无还手之力,怎么看都绝非寻常人家的孩子。

这样的人家丢了孩子,怎么可能不闻不问,必然会大张旗鼓地寻找。

那黑衣人一副鬼祟模样,一看就不是什么正人君子,哪怕是为了避祸,也不敢就这样让别人平白丢了个孩子。

十有八九,是把他们的孩子顶了上去。

——必是受尽父母宠爱,才需得这样小心翼翼。

彼时墨寻的气运仍在,这对农家夫妻心知他并非亲子,而他们自己的儿子在仙门享尽荣华,受尽宠爱,夺的是眼前少年的人生,愧疚之下,待他极好。

虽然家中贫穷,也依旧竭尽全力善待他。

李终程嘴巴张大,还是下意识否认,“不可能,他是我亲哥哥,爹娘的亲儿子,为什么要杀我们?”

“因为他不想当你的哥哥。”

墨寻淡淡道:“他想当墨家的少爷。”

李终程的脑子好歹不完全是摆设,听出了他的意思。

“不可能!”他嘴上还硬着,心里却信了大半。

还有什么理由能解释,一个远在第一仙门的少爷,莫名其妙想杀他们呢?

况且,他虽不了解自己那位素未谋面的亲哥哥,不知道是什么性格,但他了解自己朝夕相伴的养兄。

墨寻是从来不屑于说谎的。

他也不是没有担当的人。

要真是他引来的祸端,不需要他反复强调,墨寻也会自觉认错,然后尽力弥补他们。

既然说了,那就是真的。

还未见面,李终程就先对这位兄长感到了心寒。

与此同时,他心里也为失去了一个把柄感到扼腕。

他原本还想用这件事让墨寻乖乖把那棵玲珑草交出来。

就算不送给舅舅一家做人情,他卖成钱,拿在自己手里,当做压箱底,也算是有了底气。

现在好了,没机会了。

李家夫妻不知道他在想什么,但鬼门关走一趟,得知是亲生儿子想要自己的命,心里不好受,面上也流露出了几分伤感。

墨寻擦净了剑,收回鞘中,最后看了一眼这三间屋子,转身。

李终程回过神,见了他动作,匆忙开口:“哥?天都黑了,你要去哪?”

李家夫妇也抬起头,泪眼婆娑地看着他。

墨寻顿住脚步,“你不是日日说我不是你的亲哥哥吗?既然找回了你真正的哥哥,我就该离开了。”

“你要走?”李终程愣住。

“不是走,而是恩断义绝,”墨寻垂眼看着他,“你们养我十八年,前七年仰赖你们照顾,之后十一年,算我自力更生,我不欠你们什么,往后你们和我再无瓜葛。”

李家夫妻布满皱纹的脸上显出些茫然:“小寻……”

墨寻无动于衷。

有些恩情,提的次数多了,就不显得沉重了,情分从来都是消耗品,李终程早已把他们之间的情分消耗殆尽。

从山间醒来时,躺在湿润的草地上,他胸腔里的心就一点点冷了下去。

没有回头路可言。

李终程慌了:“可是……”

墨寻已经转身朝远处走去。

李终程完全没想到,前后就一天而已,兄长早上出门时还一切如常,好好的事情怎么就到了这个地步?

就算要走……墨寻还没说他拿回来的那棵玲珑草在哪呢!

还有家里……

父母的药钱,维持家里开销的钱,他明年上学的钱……

墨寻要是走了谁来负责,岂不都要压在他头上?

李终程脑子彻底乱了,他不知道其他,但他知道不能让墨寻就这样走了,“哥!你不能走,你……”

“你就这么走了?”顾随之也不可置信。

“前辈?”墨寻疑惑,解释道,“我刚才说的并非假话,我并不欠他们什么。”

“你以为我关心这个?”顾随之看了半天,忍不住出声,“你现在走,你信不信这些人一定会在心里骂你忘恩负义?觉得你辜负了他们这么多年的养育之恩,将来但凡有点什么不顺利,都会怪到你的头上?”

“无所谓。”

“什么叫无所谓?”

顾随之话音刚落,身后便传来一声大叫:

“……你不能走,你走了爹娘怎么办?我怎么办?你给我站住!我们养你这么多年……你个白眼狼!”

顾随之气笑了:“诶我这脾气……”

墨寻早知道李终程是什么性格,只当做没听到:“恩是恩,仇是仇,恩怨两情,我和他们再无瓜葛,他们往后如何,和我无关。”

他和墨知晏的人生错换,错不在墨家,也不在李家。

到底是养了他这么多年,他也回报了他们,从此分道扬镳,往后有什么造化,也和他无关。

他行他的路。

顾随之气道:“我说不行!你给我骂他!不然就削他!你要是敢气我,我让你知道什么叫做鬼都不放过你。”

墨寻:“……”

顾随之不耐道:“不会骂人?那你下去,换我来!”

墨寻握着剑鞘的指尖微不可查地僵了一下。

顾随之道:“没听懂?你的身体借我用一下,我骂个人还你,老子这辈子都没受过这种气,简直是忍一时越想越气,退一步变本加厉,你下去,我来骂他。”

墨寻慢慢松开捏紧的手指,睫毛颤了颤。

一股凉意从身体深处蔓延至全身。

……

李终程哭得宛如天要塌了,一股脑把话掏出来往外扔,全然不管该不该说,对着墨寻的背影破口大骂。

养子突然就要跟他们恩断义绝,李家二老还没反应过来,呆呆地没能阻止他。

李终程慌得没了章法,完全不知道自己该怎么办。

就在这时,他眼前晃过一道人影。

他抬起头,发现离开的人又走了回来。

他还没来得及高兴,忽然察觉到了什么不对。

墨寻向来是沉默的、话不多,但是做事很利索,大概因为担着家里的众人,无论什么时候,他都紧绷得像是一张弓,或者被风压弯的竹子,纤韧挺拔,始终蕴着劲。

但此时的墨寻……

怎么说呢。

就好像一下子……散开了?

这形容很怪,但李终程的第一反应就是这样。

好像用指尖勾着拉满的弓,拉满后骤然放空,松弛散漫,隽美面容上竟然还带着笑,黑眸微微弯起,很有几分漫不经心,绯红唇角边的笑让人毛骨悚然。

只见墨寻左右打量了一下,从院子里把唯一的椅子拎了过来,拍拍灰,坐了上去。

明明只是把瘸了腿的藤条凳子,还是舅舅家淘汰了不要送给他们的。

可他这一坐,却仿佛是在镶嵌满了金红宝石的高大王座上落座,四周空气都变得沉重起来,无形的重物压在他的背上。

少年修长的双腿交叠,一手撑着下颌,垂下的视线冷漠又厌烦,唇角一掀:

“来,小子,坐下,我们聊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