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十一三章 诱她入局

重新启动的车辆像两叶孤舟,再次在一望无际的浪涛间颠簸起伏,越过巨浪,乘风而去。

车子比刚刚稳了许多,一车安逸。老朝奉依旧闭着眼睛,在他看不到的地方,何姒从不安定的睡眠中醒来,不情不愿地睁开了眼睛。

天亮了。

这一夜没有噩梦,但何姒仍然睡得不好,在镜轩廊下的那一幕一直盘踞在她脑海中,风沙从扇面中席卷而来,将她卷入苍茫大漠中的海市蜃楼,到底意味着什么呢?

何姒十八岁后独自走过很多地方,一是学业原因要去各处探访古迹,一是为了充盈漫长而孤寂的时间。不过她的足迹大多在历史遗迹丰富的江南、中原地区徘徊,很少涉足沙漠。倒不是因为沙漠中没有古建筑,而是这些古建筑实在太久远了,不是她学习研究的范畴,那些断垣残壁,已经渗透到了考古的领域。

不过她曾去过敦煌旅行,那个古代世界已经消逝很久了,却又凭借各种媒介永远的流传着,对于那些已消逝了的文明,人们总怀着挥之不去的渴望,永远在追寻的路上努力,而对于那些已经消逝了的人,似乎就只剩下永无止境的遗忘了。

但梦中的场景……

何姒躺在床上,记忆中又涌起那段独自旅行的片段。

那是她第一次独自出远门,便选了西北大环线,一个无论是时间还是空间都距她的生活十分久远的地方,多少有点初生牛犊不怕虎的意思。

从西宁到乌兰、德令哈、大柴旦、敦煌以及张掖,塞外江南,驼铃声声,或许因为她走的都是深度开发过的景区,游人如织,见到的风景丝毫没有幻境中的大漠那般苍茫、壮烈而无情,美则美矣,却不像那场幻境,带给她一种奇异的悸动。

何姒想起来,她正是在那次旅行中第一次见到了丹霞地貌——令她和秦鉴结缘的丹霞地貌。她也是在那次旅行中第一次见到了沙漠和沙漠中的清泉——月牙泉,一弯水盈盈的月牙悬挂在清朗的黄沙上,她站在鸣沙山上,看到天地在她眼前调换了位置。

那是外婆离开的第一年。

外婆是熬到她拿了大学录取通知书才走的,帮忙的邻居都说外婆是走的安心的,可何姒知道,外婆其实不舍得走,她不舍得留自己一人在世上。可现在好了,她不是一个人了,她有了想要珍惜的人,这个人恰好也会珍惜她。

只是……

何姒抹了抹眼泪,她又想起了那枚龟甲,想起了那颗枇杷树和化为月下浮尘的老人。邓林明明都老的不成样子了,心心念念的却还只有李嘉卉一人。

老来多健忘,唯不忘相思。

相思之外,邓林留给她了一句话,一句遗言——小心身边人。

何姒刚刚因着秦鉴而变得柔软的情绪又紧绷起来,心中的焦灼之感越来越重。她突然想起来,昨夜无端生起的风沙是从那面漆扇中而来,而那面漆扇,是秦鉴带她做下的。

十八岁那年,她在那次旅行中希望找到的答案,最后还是被埋葬在黄沙里,或许那本来就只是一场旅行,旅行只是经过,经过是没有答案的。如今她又经过了那么多次亦真亦假的幻境,却仍然找不到答案,可何姒知道,那些幻境是需要答案的。

比如,小心身边人,到底是指的谁?

前日镜轩之中,她告诉秦鉴她不在乎,可她真的不在乎吗?

她的查尔斯邦纳综合症,是在遇到秦鉴后才变严重的。那些幻象,重重危机,以她为中心的风暴,也是从那时候开始的。

秦鉴说她是小石头之后唯一一个能看透侍神的人,她以为这是她独一无二的能力,甚至一度为此沾沾自喜,可如果那真身是秦鉴特意让她看穿的呢?事件推进的越深入,疑点就越来越多,秦鉴的那次示弱,看似是怀疑自己,但万一是以退为进,洗脱嫌疑呢?他是盘龙镜,而她曾是镜中人,千年前的情缘,都是秦鉴一人之言,真的会有这么玄乎的事情吗,如果这一切都是假的呢?

如果真是这样,她在秦鉴面前那些关于信任,关于携手,关于无所畏惧的豪言壮语,在秦鉴看来,就是一场笑话,那作茧自缚的人,到底会是谁呢?

可这样机关算计步步为营,秦鉴到底图她什么呢?何姒怎么都想不通,她身上到底有什么价值是值得别人如此费劲心机图谋的。

桩桩件件心难安。

何姒被这愁绪逼得重新闭上了眼睛,她逃避思考,也逃避真相,而正在乘风破浪的大奔上的秦鉴却睁开了眼睛。

范宇立刻注意到了这变化,问道:“秦叔,怎么了?”

“有人似乎被困住了。”

“谁?”范宇看着一本正经的老朝奉,心里一紧,然后就眼睁睁地看着身边人不见了。

“呃……”他的喉头发出了一阵无意义的声音,看到君九姿,憋下了剩下的话。

车子已经在坡顶横梁上,正在寻找路线下坡。坡面很陡,沙质松软,摩擦力很小且流动性强,轮胎很容易失去附着力。而且尽量不能踩刹车,只能顺势而行,凭借发动机制动,否则一脚刹车很容易会让轮胎前方的沙子堆成一个沙包,轮胎直接塌陷。

范宇看着专心致志的君九姿,选择当做无事发生,不仅闭上了嘴,也闭上了眼睛——谁让秦叔见色忘义到这种地步呢。

范宇猜的没错,此刻的秦鉴已经站在何姒床头了,无声无息的黑影罩住何姒的身影,可她却闭着眼睛,毫无察觉。

“阿姒。”

秦鉴的声音温柔而低沉,在小小的卧室里回荡,何姒被吓了一跳,睁开眼睛看到秦鉴的第一反应竟然是——果然白天不能说人。

“你……你怎么来了。”她边说便从床上弹了出来。

“我听到阿姒的求救了。”

“求救?”何姒愣了一下,才发现自己竟然一直将手机握在手里,连带那个已经被掌心温度捂热的金属片,所以刚刚那些混乱的心绪,他都听到了吗?自己明明才跟他下过保证的,何姒不由有点尴尬。

秦鉴却不在乎,低垂眼眸看着斜躺在床上的少女说道:“其实阿姒想的没错……”

“我不是那个意思,”秦鉴话没说完,立刻被何姒急切地打断,“我只是在推演一些可能性。”

“我知道,你这样很好,”像是为了安慰眼前人,秦鉴也在床边坐下,继续说道,“连我自己都信不过自己,又怎么会苛求别人无条件的信任我。”

“啊?”何姒眨了眨眼睛,有些摸不清秦鉴说的是不是反话。

秦鉴轻松地笑笑,顺带揉了揉何姒刚从被窝里爬出来,还乱糟糟的头发,认真地看着何姒的眼睛说道:“正是因为阿姒不恋爱脑,我才敢放开了去爱,因为我知道,即使有一天我变成无法自控的坏人了,阿姒也会保护好自己的,对吗?”

何姒静静地盯着秦鉴的眼睛,心中涌起一阵夹杂着酸涩的甜蜜,久未停歇的惊涛骇浪归于平静,然后很坚定地点了点头:“我会保护好自己,也会保护好你。”

不知为何,话才出口,何姒突然觉得脑袋一阵晕眩,疼痛从左边的太阳穴一直撕扯到她的左边眼眶,右边眼睛前的场景还是这个狭小的卧室,可左眼前却凭空出现了她从未见过的场景。

穿着鹅黄裙袄的古代少女站在朱色院墙下,头上一对珊瑚珠钗衬的她越加肌肤胜雪。她的对面是一身铠甲的少年将军,布满刀痕的铠甲在阳光下闪着寒光。少女身姿绰约如花,少年身姿挺拔如松,郎才女貌,一对璧人。

随着幻象而起的,是两人隐隐约约的对话。

“你要保护好自己。”

“我会保护好自己,也会保护好你。”

和刚刚他们的对话一模一样,只是话语的性别换了一换。

声音消失,何姒看到少年将军从铠甲中贴近胸口的地方掏出了一面镜子,交到少女手中,而少女从自己宽大飘逸的衣袖中取出一个精致的香囊,细致地为少年别到腰间。

这是全然陌生的场景,却又像是谁的记忆,何姒努力转动着左边眼球,终于从那个古代少女的视野里见到了那少年郎的模样。

“这是?”她的脸色变得苍白,伸出双手在虚空中抓了一抓,似乎想要看得更清楚,可左眼的疼痛突然消失,一切起于虚空的幻象又重新归于虚空。

“你看到什么了?”秦鉴一把抓住她的手,企图像前几次那样借由手掌的连接看到她的幻觉,可这次却并没有奏效。

“为什么?”

“到底是什么?”

何姒失语了片刻,才对着秦鉴说道,“宋兆轩,那个少年将军,为什么有着和宋兆轩一模一样的面容。”

秦鉴的目光中闪过愕然,一时间,两人都无法消化这消息,原本就安静的空间陷入一片死寂。

不可能,秦鉴本能地反抗着这个回答,他一直以为关于他的过去,只是游荡在他脑海中的一段虚无缥缈的记忆,早就在时间的冲刷下消失无踪了。他是那个故事的见证者,也是守墓人。

何姒出现的那一刻,他寂静了许久的心突然产生了一丝悸动,他无法继续做置身事外的看客,千年来第一次有了想要加入一段旅程的感觉。但不是爱,秦鉴很清楚,那时他与何姒,只是对于故旧的好奇和对追回自己遗失记忆的期盼。

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在意的呢,在意何姒,在意那个传闻中何姒为了他孤身走天涯的宋兆轩?

秦鉴回想了一下,似乎是在第二次见到那张算得上俊逸出尘的脸的时候。

第一次见到宋兆轩的时候,他还是老朝奉的模样,甚至被误认为何姒的父亲,心中不悦。第二次,便是以自己真正的身份正式认识了,带着炫耀的意味。只是那一次,除了见到宋兆轩,还见到了在他们的判断中已经死亡的袁圆。

为什么自己那时候对他全然没有印象呢?如果他真的是少年将军的话,应该能唤醒自己的部分记忆吧,毕竟,自己可是他一点点雕刻出来的盘龙镜啊。如果他不是少年将军,那何姒为什么会这样说,难道是日有所思夜有所梦?在一团迷雾、形势不明的当下,秦鉴突然吃味起来。

“你看到什么了?”他不死心地追问。

何姒的脸色还没有回复,眉头微蹙,担忧地看着秦鉴回答:“应该是少年将军和少女互赠信物的时刻吧”

“所以,是你的记忆。”

“那不是我。”何姒摇了摇头,“是千年前那个古代少女的记忆。”

“可……”秦鉴刚想说可你就是她,突然意识到先前的谈话,又收回了语言。

何姒彻底从床上坐起,微蹙的眉头散开,大大方方地看着秦鉴说:“我想明白了,那个少女既然不是我,那个将军也就不是宋兆轩,千年前的情缘,很感人,却不该成为我的羁绊。”

“可刚刚还有人走进了死胡同。”

“这是两回事,之前因为我不知道你会不会骗我,万一我真被恋爱脑蒙蔽了怎么办,吾日三省吾身罢了。”何姒俏皮一笑,显然已经放松下来。

“我记得吾日三省吾身中有一条是与朋友交而不信乎?”

“是啊,所以你也要反省反省。”少女说着,眨了眨亮闪闪的眼睛,秦鉴一时竟有些招架不住,不自觉地扯开话题:“你今天还要去木塔吧。”

“嗯。”何姒点点头,“你呢?”

“本来是要陪你在木塔边逛逛的,刚好我也好久没重温过这里的风景了,可……”秦鉴当然不能说他们在大漠之事,只能找了个理由说道,“邓辰砂的事还有些尾巴,我得去收拾一下。”

“哦。”何姒一低头,神情中倒也没有多少遗憾与失望。

想来也是,这几日因为龟甲带来的幻境,她几乎没有参与到研究工作中去,进度落后了很多,团队任务全靠几位师兄帮忙,现在想来,不免有些心虚。

秦鉴当然也了解何姒心中所想,再加上心中却有牵挂,立刻答道:“那我走了。”

可跨出的步伐还没落地,突然听到身后的女声喊道:“等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