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4章 凌波而立

确实如范宇所说,几人走出后院,爬上一个小土丘,便看到袅袅青烟在山坳处升起。烟色很淡,微弱悠长,仿佛一根云梯悬在青天中,似断非断。

秋风吹过,云梯散开,融入天际。

香味也在此刻扑鼻而来,起初还是悠远而淡然的香味,随着风的引路时浓时淡,时隐时现。

“看到了吧。”范宇指了指山坳处的土坑,隐约可见其中埋着一个泥瓦罐头。旁边则覆盖着米糠,正在不知疲倦地燃烧着,香味与烟雾俱是来自那里。

几人在山头站得久了,回过神来,发现已经被香味萦绕,那股异香越来越浓,却不让人厌烦,时而香甜,时而清冷,变幻莫测,引人遐想。

“到底是什么?”何姒彻底被勾起了好奇心。

“肯定不是叫鸡。”范宇还记着刘蕊的话,偏又刺了她一遍。

“这是酒?”刘蕊也不饶过他,“我可是一丝酒味都没闻到。”

“何姒,你觉得是什么?”

“我?闻着像是香,但又闻不出是哪种。”何姒看了看关梓鹤,没想到哥特少女会主动问她,诚实地摇了摇头。

“关大夫不是让你回答,”范宇恨铁不成钢地叹了口气,“她是让你去看看。”

“我去看?”

“小何姑娘啊,范宇这话说得没错,我们这里五个人,真要安排一个人去看的话,你是最安全的。”刘蕊难得一次和范宇站到了统一战线。

“为……为什么?”

何姒问完,没听到回答,却见周围四人都是一副“这还用说”的表情看着她,显然是都认定她了,她连忙搜肠刮肚寻找拒绝的理由:“这……不太好吧,我和秦老先生还不太熟,万一弄坏了,多尴尬。”

“就是因为不太熟,秦叔才不好意思批评你啊,我们几人和他太熟了,反倒不好下手。”

范宇刚说完,就听身后苍老的男声响起:“你们想对什么东西下手?”

正主来了,几人反而都不说话了,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最后都看向了何姒。

“看来是何小姐对我这东西感兴趣?”

几人闻言频频点头,只有何姒把头摇得像拨浪鼓一样。

“你不想看?”老朝奉先是朝着何姒一问,何姒闻言立马听出言外之意,赶紧停住脑袋,又从左右摇动变成上下摇动。

“那你们先回屋准备布菜吧,我带何小姐去看看便来。”

“秦叔,话不能这么说,何小姐

“原就是小姑娘的东西,你不用涨这点见识。”

“要的要的,我还是单身呢,多学些小姑娘的东西,争取今年打个翻身仗。”

不光是范宇,刘蕊和关梓鹤听说是小姑娘的东西,也是眼睛一亮,再不肯走了,刘蕊巧笑倩兮,关梓鹤则挤出诡异笑容,纷纷表示要长长见识。

“走吧。”老朝奉见几人都服服帖帖地看着他,才一把抱起仰着脑袋的小石头,带头朝山坳中异香发出的地方走去。

到了地方,他放下小石头,亲自走到土坑旁,从地上捡起一根木棒,轻轻将半燃未尽的米糠拨开,又拿起一旁地上的厚手套带上,朝着土罐头用力拍了几下。被烧的漆黑的土块逐渐剥落,确实有些像叫鸡,只是土块底下藏着的不是肉汁横溢的鸡肉,而是又一个釉质的陶罐头,倒又有些像范宇说的好酒了。

老朝奉自顾自摆弄着,也不解说,几人各自忍耐着,就看谁先开口,没想到小石头忍不住了,先走两步到老朝奉身边,探头看了看,看不出所以然来,干脆拉着老朝奉的衣角卖萌。

“镜哥哥,我馋啦,我都流口水啦。”

几人一听都有些绷不住,老朝奉也是一样,终于柔声说道:“这不是吃的。”

小石头一脸失望,舔了舔嘴唇,对这土丘失去了兴趣,可他看到周围几人还在给他使眼色,只能勉为其难地问道:“那这是什么?”

“口脂。”

“口脂?”

小石头一脸疑惑,刘蕊倒是兴奋起来:“哇,秦老板做的是古法口红吗?什么色号的?”

这回换成了秦鉴一脸的疑惑。

“就是,什么颜色的。”何姒立马向他解释。

“还没有颜色呢,才刚合香。”老朝奉说完又问何姒,“口红不都是红色吗,你平常用什么颜色?”

“红色也有深浅浓淡之分呀,我看小何姑娘用的应该是偏橘调的,我呢喜欢棕色系,特别是秋天一定要用奶茶色,关大夫就不用说啦,虽然平时不用,不过烈焰红唇最适合哥特系少女,”刘蕊说着,突然把难题丢给老朝奉,“不知道秦老板准备做哪种颜色?”

“等退完火了,你们自己调色即可。”老朝奉不露声色地推了回来。

“哎,秦老板真没意思,不过自己调色又很有意思。”

刘蕊说着已经开始打算马上要做的颜色了,何姒却蹲下来,看着还散着温热的陶罐好奇地问道:“什么叫合香?”

“这个罐子是倒置的,你可看得出来?”

何姒歪头仔细看了看,点点头道:“这

老朝奉目露赞许:“这覆之,罐口相接之处再用泥土密封,盖上米糠,以温热之息促香味流动,随着蜜一起融入油里,便是合香。”

“没想到今日真是见到蜜里调油了。”范宇对此类古法也是很感兴趣,不由自主地蹲下来插话。

“是油里调蜜,”何姒纠正完,又问道:“那是合的哪几味香?”

“油里是白胶香、藿香、甘松、泽兰,蜜中是沉香、甲香、丁香、檀香、麝香、苏合香、熏陆香、零陵香。”

何姒虽听得云里雾里,但不妨碍她一脸向往,刘蕊则恍然大悟:“啊,我想起来了,是《外台秘要》的甲煎香泽合口脂方。”

“刘姐就是博学啊,”范宇拍了个马屁又问道,“那我们是先吃饭还是先蜜里调油。”

“先吃饭吧。”老朝奉站起身,拍拍并不存在的灰尘说道,“已经烧了七个昼夜,还需退火一宿才算大功告成。”

“还要等一宿呀?”

一直站在一旁默不作声的关梓鹤忍不住出声,显然对这古法新做的玩意也很好奇。可古人的日子向来慢悠悠的,想出来的方子也最是修身养性,万事万物都有规定的时辰,她站在土坑旁看了良久,只能默念一句心急吃不了热豆腐,也和众人一起往屋内走去。

林朝晖正在屋里等着,六大一小围着饭桌坐下,有男有女,有老有少,桌上都是家常菜,五菜一汤,红绿相间,荤素搭配,大家有一岔没一茬地聊着,范宇和刘蕊则不时斗两句嘴,小手和小九一左一右陪着小石头用餐,一顿饭吃的其乐融融。

何姒突然有些明白母亲的感觉了,家、热闹、温暖,似乎真的是很让人留恋的东西。可如果母亲要的只是这些,为什么不找个普通人相伴一生,为什么要从另一个人那里夺取这一切呢?

何姒想不明白,只能强迫自己把这些疑问放下,重新投入到眼前的生活中来。

用过午饭,范宇自觉留下来打扫残局,其余几人各自回屋休息,何姒自然也回了自己的房间——她

她先掏出手机,敷衍着把几位师兄摆平,然后想接着上午的工作继续学习,却不料被山间宁静而悠长的节奏感染,怎么都进入不了学习氛围,托着腮看了一会窗外落,眼皮越来越沉,索性趴在书桌上沉沉睡去。

窗户似乎没有关上,风吹起何姒落在额前的碎发,带着凉意,她不情不愿地睁开眼,想关上窗户,突然因为眼前的景色愣住了。

她的面前不再是宁静怡人的山中风情,而是一个方方正正的院子。院墙泛着黄,墙皮脱落,看起来有些年头了。里面竖着几根不锈钢晾衣杆,正晾晒着一床被褥。墙边倒竖着两把拖把,身躯,院外传来一声绵长的吆喝——“卖甜白酒诶——”

这是?

何姒皱着眉头,她见过这种院子,很像上世纪九十年代的工人新村。

我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何姒又揉了揉眼睛,像午睡睡了一半醒不过来,整个人浑浑噩噩的,才发现自己身下的桌椅也都变了——铁制的椅子,贴着黄色木纹的桌上还放着玻璃台板,玻璃下则压着几张照片。

这是谁的照片?

何姒低头眯着眼睛努力辨认,似乎是普通的观光照,但景点和人却看不清晰。她看得越认真,画面就越模糊,辨认再三,还是只能从照片上隐约看出一男一女两个身影。

好像是一对情侣,何姒想着,却见人影逐渐拉长扭曲,似乎要从玻璃底下爬出来,她知道事情诡异,不敢再看,连忙站起身朝身后的房门走去。

却不想房门被锁住了,她推了两下,木质大门纹丝不动,何姒又伏在门上听了听。先前是一片寂静,她刚想离开找东西撬门,突然听到椅子与地面的摩擦声,随后屋外响起了奇怪的脚步声,一声轻一声重,细密而有节奏,听着不像是人类,方向却是朝着这间房间而来,何姒有些慌了。

她回头扫了一眼陌生的房间,一张桌子,一把椅子,一面柜子,还有一张床,几乎一览无余。经过这几次经历,何姒早有了心理阴影,床底下她是断然不敢去躲的,除此之外,房间便没有容身之处。

门外的脚步声越来越近,情况容不得何姒多想,她悄悄移向房间南边通往院子的那扇门,抱着试一试的心态一推,没想到门真的被打开了,她连忙躬身躲了出去。与此同时,房内也传来钥匙拧动的声音,随后是“吱呀”一声,门被打开了。

何姒努力寻找院内的视线死角,目光落到了那颗枇杷树下,蹲矮身体小心翼翼地朝那边移动,直到躲到粗大的树根后面时才终于舒了一口气,开始思索起这一系列事情来?

看来我又入梦了,只是这次,房间里的那个东西是什么呢?何姒又怕又好奇。

院子里一片寂静,屋里也突然没了声音,衬得何姒每次呼吸都地动山摇。她冷静了好一会,等气息和周围的一切融为一体了,才慢慢从树桩后面露出半只眼睛,企图从窗户里观察屋内的一切。

可目光所及,空无一人,仿佛刚刚的那阵脚步声只是她的错觉。

不可能啊,何姒又鼓起勇气朝外探出些身子,椅子、桌子、还有床都能看到了,人总不可能躲在柜子里吧,何姒想着,浑身打了个激灵。

对了,还有小九。

何姒试了试,刚想把小九叫出来,果然听到头顶上方传来一阵窸窣响声。

真是心有灵犀啊,她欣喜地抬起头,没能在枝头找到小巧的黑色身影,正疑惑间,突然听到一个阴恻恻的声音在上方响起。

“对不起,你在找我吗?”

冰冷寒气从足底青砖漫过何姒全身,她头皮发麻,四肢僵直,跌坐在地。被迫看到一张布满皱纹的人脸正伏在楼顶,是个女子,漆黑的眼珠占据了全部瞳孔,她的脸上带着讨好的笑意,等不到何姒回答,又再次问道:“对不起,你在找我吗?”

何姒徒劳地张了两下嘴,喉咙被恐惧冰封,连尖叫声都无法发出,只能眼睁睁地看着那张脸离她越来越近。

“不要。”她在心里呐喊,才发现那个人离她越来越近的原因是她已经从楼顶跃下,正要撞击上地面。

“不要。”何姒似乎发出了一点点声音,但无法阻止地球的引力,那人下坠的速度越来越快。

“不要!”何姒终于听到了自己的声音,她借着最后一点力气向身后爬去,还没爬出两步,便听一声巨响,刚刚还在楼顶的那个人影已经在她面前化作一摊烂泥,四肢扭曲,面目难辨,黏哒哒地贴在地上,唯有两粒眼珠子还在转动,似乎在寻找何姒。

鲜血四溅,脏腑横飞,何姒已经忘记了尖叫,泛黄的墙壁、被单、拖把、瓷盆上都渐上了红黄交织的液体,唯有这颗枇杷树和躲在树下的她幸免于难。

周围的一切开始流动,何姒知道自己正在离开这个梦境,她不知该庆幸还是遗憾,只能强迫自己瞪大双眼,企图将周围点滴记录在脑海。

世界终究在她眼前变成了猩红色的汪洋,万物消散前的最后一刻,她突然见到一个头发白的老者凌波而立。他的脚下,沸腾的血海中,一只千年巨龟昂起脑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