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如海听着黛玉低声的倾诉,真是千万种滋味一齐涌上心头。
想当年,自己因着贾敏和儿子的死,觉得黛玉留在扬州不吉,生怕护不住这唯一的女儿,便把她送到了京城。
原以为,贾家看在贾敏的份儿上,能好好待黛玉。没想到,只是一厢情愿。
去年,他挣扎在生死线上的时候,黛玉千里迢迢回来扬州,他才知道这些年黛玉在京城里过得是什么样的日子。心中的那份悔恨和愧疚,简直没有语言能形容。
好在,那个时候,黛玉身边已经有了迎春这个姐姐。
这段时间以来,他眼看着黛玉和迎春的精心调理下,不仅身体一天天好起来,整个人品和性格也一天天地明朗坚韧起来,连人情世故也日渐练达洞明起来。
“长姐如母”这四个字,迎春不仅做到了,而且再没有人能做得像迎春这样好了。
更何况,连他自己这条命,都是迎春给捡回来的。
一时间,林如海如惊涛骇浪般翻滚过无数念头。对自己所作所为的痛悔、愤恨,对黛玉的愧疚、怜惜,对迎春的感激、佩服、甚至是敬重……
对,就是敬重,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在林如海的心底里,迎春已经不是小一辈的子侄、他记在名下的义女,而一一个能与他平起平坐,待人接物自有章法格局,有本事、有担当、可堪重任的少年才俊了。
对,就是这样。
林如海长长地叹了口气,心中有一块原本硬如钢铁的块垒忽然有些松动了。想着未来的路,他忽然觉得,自己并不是一个人踽踽独行。
有些事,可以有人商量。有些事,可以有人帮忙。有些事,可以有人托付。
当然,现在还不是时候。现在他能做的,就是尽全力让迎春做成她想做的事。
想到这里,林如海心定了。他抚了抚依偎在他身边的黛玉的肩膀,温声道:“玉儿,能听到你说这些,爹爹是又痛心又欣慰。
痛心的是爹爹以前糊涂,做了很多错事,害你受了很多委屈。
欣慰的是,你没被爹爹给带累了。你很好,比爹爹预想的还要好。还有迎丫头,她也很好,特别好。
往后,有你们姐妹二人在身边,爹爹也没有什么不放心了。往后,爹爹若是做了什么错事,你跟你姐姐,一定要提醒爹爹。爹爹特别愿意跟你,像今天这样,心里有什么就说什么,这样多好啊。爹爹今天很开心。”
黛玉微微抬起头,看着林如海的亲切和蔼的脸庞,还有那眼眸中未曾掩饰的激动与开怀,用力地点了点头。
父女二人沉默半晌,黛玉开口道:“爹爹,我出来这半天了,一会儿陪您用了晚饭,我就回去了。”
林如海有些意外地看向黛玉,问道:“你不生气了?”
黛玉道:“生气。但是,二姐姐一个人回去了,我不想把什么事都推给她担着。”
林如海眼中闪过一丝欣慰。
贾家刚刚闹得人仰马翻的,迎春回去了,不仅要面对一个病人,说不好还得应付许多人的胡搅蛮缠。
虽然迎春不会把这些放在眼里,但是黛玉能想到回去与迎春一起面对这些麻烦刁难,说明她真是长大了,有了勇气、有了担当、有了自己想保护人,这是好事。
不过,林如海还是不放心地问了句:“不需要爹爹给你做主?你放心,任谁也不能随便欺负林家的女儿。”
黛玉轻轻一笑,调皮地眨着道:“爹爹说得对。林家的女儿不可欺。今天谁欺负了我,这个场子,我早晚得亲自找回来。”
“哈,说什么呢?还找场子?这是你一个大家闺秀该说的话吗?”林如海板起脸,眼中却没有半分责备。父女二人对视片刻,一起笑了起来。
林如海走到书案旁,从抽屉里拿出一只精巧的花梨木盒子。打开来给黛玉看。
黛玉一看,惊道:“这么多银票?”
林如海露出笑容,轻声道:“都是给你们姐妹攒的嫁妆银子。迎丫头开成药铺是件好事。若是跟你外祖母那边混不下去,你们自己看着办。这些就是本钱。”
黛玉脸上一红,眼中却是兴奋的神情。盈盈上前接过盒子抱着,开心道:“爹爹你真好。有了这些本事,二姐姐一准能把她的铺子办得红红火火的。”
林如海笑着点点头,背起手,当先向饭厅走过去。黛玉紧随其后,父女二人安安稳稳地用了一顿晚饭。
……
贾府这边,这个晚上,能踏踏实实吃晚饭的人可不多。
贾母白天气着了,后来好歹压着火气小睡了片刻,却依然觉得胸闷气短,到底挺不住请了太医。太医倒是说没什么事,不过是急怒攻心,给开了药吃了,这才慢慢睡实了,自然是错过了晚饭的时间。
贾政这边,由迎春给处理了伤势,骨头倒没断,但是摔裂了,一样要卧床静养。
为了以防万一,迎春给他服了点镇定止疼的药,没想到贾政有点药物过敏,折腾着吐了好半天,一点东西也吃不下。迎春只得唤了探春来伺候,悄悄给他输点营养和软化血管的药。
贾珍和贾琏折腾了半天善后的事。王夫人被关起来后,就在她的院子里指天骂地、疯疯颠颠。宝玉被人从王夫人院子里送回他自己的院子,坐在那里发了半天呆,时不时长吁短叹。
只有薛蟠没事儿人似的,被人“请”出贾府后,自顾自跑去酒楼,听曲吃饭。他折腾了一天,倒是觉得饿狠了。
还有史强,坐在离京城不远的史家一处庄子里,看着眼前满满一桌子饭菜,大发脾气,说这是拿猪食喂人。
庄子的管事叫史有亮,是史家的老人了,年纪一大把,还被史强啐了个满头满脸,也是气不打一处来。
他忍着气道:“二爷别气,看气坏了身子。咱们史家的庄子,自来是南边比北边的好。但侯爷特特吩咐过了,不忍心送二爷回南边去,道儿太远、路上太辛苦、往后想见一面也难。所以,只能把二爷安置在这里。
这一桌子菜,肯定比不上府里,但也值二三十两银子呢。若是咱们这些庄户,够咱们吃一年了。二爷还是……”
还没等史有亮说完,“啪”地一声,史强早扔过一个杯子来,正正砸在他头上。史有亮惨叫一声,史强已经抬腿踹了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