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六章 茗山醉剑⑵

小皙查看了三面的守卫不由心生疑惑:“倒也奇怪,人群居然全都驻守在山脚的隘口中。如果这些全是老匹夫的部下,怎么山顶到山腰都是空无一人呢?按理说他也要留几个巡逻看门什么的吧,难道是为了软禁我们特意全部集中了吗……”

趴在一棵树上,从另一侧山腰抬头往上看,顶上瀑布崖边有两个人影激战正酣,水花飞溅,看着都胆寒。

小皙难得严肃地蹙起眉头:“看来是打不过了……”立马起身整肃好行装,将陆寻歌的外袍系到腰上。

“我必须马上带他走!”

小皙跃下树枝四处张望。“山上空无一人,不能放过这个好机会。”

她跑到山腰的各个厢房四处搜罗,终于在兵器库里翻到了一捆铁绳镖和一瓶迷药。

另外还看到一本册子,随手翻阅发现上面画着人物对战图,还有朱笔小字注解。虽不完全认得字,但殷重火的大名和上面画着的招式她再熟悉不过。

“原来老匹夫对师父的功夫有研究,难怪寻歌不让我出手……”

把有用的东西收好后,仔细观察地形,分析起形势:

山中四处皆是守卫。若是申正炎也下来阻拦的话,我们定是逃不出去的。

瀑布下方与之相对的峭壁边倒是有一条约容两三人并排行进的小路,只是窄小又崎岖,不好行走。

但只有那里的守卫最少,还没有包围,并且地势奇险,水边湿滑,就算是轻功绝佳也有失足危险,申正炎决不敢轻易跳下来追击!

差不多计划好后,小皙跑到瀑布底搞偷袭,释放刚才顺来的迷烟,三两下就迷昏了那里的守卫,抢了一匹马往对面山坳的小路而去。

看着前方,左面是悬崖瀑布,底下是湍急溪流,右面是陡峭绝壁,只有紧邻绝壁的中间有一条生路,可却又窄又小,稍不小心,不说逃不了,还会有生命危险!她有些忐忑,牵着马犹豫着并未前进。

小皙温柔地抚摸着马脖子,头与它轻轻相贴:“马儿马儿,你若是听得进我说话,便帮帮我们逃过此劫,我日后定会好好对你。”

然后又双手合十望天祈祷:“苍天在上,我颜陌离今日要以命犯险,望上天施恩,垂怜我一丝生机,在此感恩不尽。”

她骑上马,深吸一口气,然后揪好缰绳,腿夹了马肚子,飞快向前冲去。

——

“陆少侠,继续出招!拿出你的全部本事!”申正炎持枪咄咄相逼,一副不到黄河心不死的状态。“老夫能感受到你的内力深厚,与年龄不符,绝不可能只有这点微末道行。”

陆寻歌将剑插在地上,执剑半跪着喘息。水波打湿了鞋子、广袖、发尾,凉风一吹,寒冷刺骨。

不能……他还不能暴露……

可他快要撑不住了,再不使出师父的武功,他就要撑不住了!

认输是不甘的,可若再无转机,也只能认输了。

申正炎提枪慢慢走过来,枪尖划过水波,一声又一声,声声都是亡魂倒计时。

陆寻歌时隔多年,又重新尝到了恐惧的滋味。

“驾——驾——”

一声长啸,蹄声震震,撕裂了这片死寂,浅红衣裙的少女恣意驾着快驹,运速如飞。

各处守卫闻声而来,纷纷大惊失色:她疯了!竟敢在那么窄的小道上策马奔腾!

经过茗山瀑布时,骏马放缓了速度,一道铁鞭飞出,镖头径直嵌入对面瀑布的山体。她一手拉着缰绳,一手拉着铁绳末端向上面的白衣青年示意:“寻歌——跳下来——”

从崖下这个高度跳下去,一个不小心就会粉身碎骨葬身崖底!况且瀑布底下水流湍急,路边湿滑,落水还有被冲走的危险!

夕阳下的少女坚定自信地向他伸出手,仿佛纵马踏光而来的神女,又仿若一片飘摇在风中水面的红叶,脆弱得顷刻便沉入深渊。

因为她不会恐惧,因为她满身都是光,因为她在等他……

陆寻歌很怕水,此刻心中却渐渐升腾起前所未有的勇气,是从未有过的安定和勇敢。

他收剑张开双臂,毫不犹豫地从崖边纵身一跃,衣袂飞舞如一只展翅而飞的白鹤,飞蛾扑火般扑向灿烂而危险的她。

快到小道时,陆寻歌踏在铁绳上滑行借力,小皙几乎是一瞬间松了铁绳,任绳坠入水中,向他伸出手。陆寻歌缓冲了下落力度,随后紧紧握住那只纤细的手,一个翻身坐在少女身后。少女快速扯过缰绳,嘹亮的驾马声回荡在葱郁湍急的山溪中。

众人目瞪口呆又惊骇地看着两人同骑一马离去,却又无可奈何。

瀑布崖顶上的申正炎震惊得酒都醒了大半:“真是……一个敢骑,一个敢跳!”

————

出了茗山地界,小皙没敢停留,驾马直驱,直至夜幕降临,圆月悬空。

身后的陆寻歌一直都将她拦腰抱得紧紧地,此时发现原本环在腰上的手垂了下去。

“寻歌,你怎么样了?”

身后没有声音,她转身看,后面的人身子一斜欲翻下马,小皙连忙跳下马扶住他。

马上的人半倒下来,头埋在她颈侧轻轻吐息:“酒喝得太多了……”

小皙伸手摸额头,不由惊呼:“好烫……发烧了吗?”

也对,喝了那么多酒,崖边吹风又湿水的打那么久,一直赶路还没停过。

一时又焦急又担心:“为什么病了也不说?”

复将人推回马上,自己牵着马四处走,寻找可停留之处。

她边走边询问寻歌的情况,耳边只有风声和树叶沙沙声,扭头只见马背上的人双眼闭合没了声音。

“陆寻歌……你别吓我呀!”

“荒郊野岭的,我该怎么救你啊……”

沿边并没什么旅店,快到半夜时才勉强找到一户农家投宿,一进门便跪下乞求。

“求求二位,我朋友正在病中,我们想找个地歇息……”

农户闻言上前查看,“哎哟这么烫,赶紧的赶紧的,先抬回屋。”说着从马上接过陆寻歌往院内走。

农户夫人有些为难:“这……我们没有多余的房间,就柴房勉强空着。”

小皙:“不碍事,有个地儿待就行,麻烦二位了。”

农户二人将柴房收拾出一小块空地,铺上干草,夫人又找来被褥。

小皙感激涕零地朝二人跪下。“多谢二位大恩大德……”

农户:“起来起来,人生在世谁没有过难处呢,能帮一些是一些。”

农户夫人赶紧拉她起来,替她擦干眼泪:“就是,咱老百姓就该互相照顾。”

说罢又互相看看,问:“一个小姑娘,怎么独自带着一个病着的小伙子……你两是从家里私奔出来的?”

小皙本想下意识摇头,可眼下也没有更好的借口,只得含糊应着。

农户夫人:“嗯,我理解。我和相公也是这么过来的。”

小皙略惊讶看着二人,不说话。

“你别担心,小郎君应该是感染风寒了。”农户夫人找来几样香料,让她弄点花椒生姜紫苏叶煮水。

由于月上中天,小皙不好意思打扰他们太晚,便让二人先去休息了,自己生火熬药。

做完一切后,悬着的一颗心才稍落下来。

由于是打地铺,她只能跪坐在草席上,拿着湿毛巾仔细擦着陆寻歌脸上的风尘。

他居然也会生病,平日里都是那么强悍的一个人,从来没想过也会有这么狼狈和柔弱的一天。

席上的人缓缓睁了眼。

“陌离……”

小皙拿着毛巾的手陡然一抖。叫真名?!他怎么敢的!

他似是有些头痛,捂着额头想坐起来,小皙连忙又将人推回去。“还是躺着吧。”

他突然抓住小皙的双手试了温度,眉头一下皱起:“手很凉……”

没等她反应过来,就试图将她连人也塞进被褥捂着。

小皙有些哭笑不得,扭动手臂试图挣脱:“我知道,你先放手……”

“我知道该放手……”陆寻歌忽然非常认真且执拗,语声喑哑几近哀求:“可我……不想放。”

陆寻歌用的劲并不大,她有只手一下子就挣脱出来,挥手握拳示意:“你别以为病了我就不敢打你了!”

他注视许久,唇角忽然荡开一抹笑意。“我赌你不会。”

小皙一下噎住,不知如何反驳。

“我从小便不敢生病,因为府内从未有人在乎过,连大夫也不会来,每次醒来只看到我娘哭肿的双眼。”

“自她走后,我更不敢生病……怕真病过去,人就没了,我好怕死……”

将她拦腰抱得更近,“可在瀑布边跳下时,我竟然第一次有了生病和受伤的勇气……”

颜:“哪有人会盼望自己生病的……”

陆:“明明与申正炎比试只需认输便好,可我知道,你一定会来!我不敢输,却敢舍命一搏……”

小皙总觉得照这个势头说下去会不可收拾,心里有些慌乱,像被拨乱了心弦,并不知道怎么去面对。

她总是想让另一方先宣之于口,可真正到这一刻,又发现自己不敢去接受。

双手茫然无措的抵在中间,一手随意搭在他腰侧,隐约摸到一枚圆状物什,瞬即双眼一亮,是铜指环!

他藏在腰侧的衣服内袋里!

陆寻歌似乎并未意识到她的小动作,目光只是来回地在她脸上逡巡,忍不住想靠近,一点、又一点。

怀中人没有拒绝,他更大胆了。

闭上眼,贴上去。

恰似嫩芽初破土,叶落平湖涟漪散,红鱼摆尾争相食,搅动一池春水,轻而易举乱了心海平静。

这感觉像触及了一团火,又像浸在温暖柔和的水中,沉沉浮浮。酒气热气,交杂着喘息几乎要剥夺她的全部理智。

昆山寒铁特有的冰凉刺激着指尖,让她迅速回神,手微微颤抖地继续向里探索着,寻找指环的藏身之处。

拿不到……

里衣衣袋离束腰绑带太近了。难道要解开腰带吗?不不不,她马上否决掉这个奇怪的想法,这样更不可收拾了,镇定,要镇定!

陆寻歌突然间一下推开她,她吓得迅速抽出手。面前的人与她额头相抵,热气一下又一下地扑过来,“不……我会把病气过给你。”

你这时候才说有用吗?!

小皙被迫停止了偷偷摸摸的行为,此刻渐渐陷入混乱,脑子里一团浆糊,已经搞不清是为了铜指环还是真的舍不得,又再次贴上去。

这次似乎比刚才更为热烈,身子贴得太近,东西都不好找了,再不停下来就要窒息了。

指尖勾到了冰凉的指环,五指一拢收入掌中,猛然推开陆寻歌,迅速起身背过去,将指环收入腰带的隔层里。

“……”地上的人闷哼一声,有些无措地望着她。

抹了把汗,她强装镇定转头,指着沸腾的小锅:“该喝药了。”

小皙端了碗汤水跪坐在席上,一勺一勺耐心地吹凉给他喝下去。

这寂静的漫漫凉夜、这窄小破旧的柴屋、口中辛辣又苦热的药汤,都应是最害怕的环境,可那个灰头土脸给他喂药的人,竟给这一切赋予了别样的温暖。

药汤渐渐见底,他意犹未尽:“还想喝……”

这是花椒生姜水,你味觉失灵了吗!

“你当这是甜汤吗?赶紧睡觉吧!”

发汗解表的药也不能多喝,小皙将被子给他裹严实,翻身背对着躺下了。

属于他的气息似乎还未散尽,身躯不由微微发热,可怀中指环冰凉刺骨。一冷一热交织着刺激她的感官。

情绪让她疯狂沉迷,理智告诉她继续没有好结果。朔月盟,他偏偏要选朔月盟!而她颜陌离不可能背离夜未央。

由爱故生忧,由爱故生怖。

从前不识文中意,再听已是诗中人。这下,她可真是尝到其中滋味了。

不想就这样坠入情网,畏畏缩缩,徒生忧虑。她本就该是一阵自由自在不被任何拘束的风,是那个恣意江湖的侠客。

……

清晨,细碎的阳光从小窗透出映射而下。陆寻歌刚醒,便看到小皙背对着站在窗前。

“你醒这么早?”

少女闻声转过身,面色淡淡,轻轻抬手,有一枚戒指泛着光泽暴露在阳光下。

不可置信望着她手上的铜指环。

这指环是放在他里衣内袋的,她竟然……

陆寻歌心一瞬凉到谷底。

小皙:“铜指环对我意义非常,我想还是拿在自己手中比较好。”

所以昨晚的一切……

他沉默良久,竟是嗤笑出声,冷冷道:“你说得对。”

说着扶着墙壁起身。病刚好,身形尚有些摇晃,仍是郑重其事向她拱手行礼:“昨夜病重,唐突之处,还望见谅。”

这人还是那个臭毛病,一生气就喜欢划清界限。

小皙一时语塞,很想解释她并不是只为了戒指,可又不敢。踟蹰许久,门外忽听敲门声,响起农户娘子的声音。“小娘子醒了否?”

小皙打开门,农户夫妻双双进来。

“……哟,这位小郎君醒了?感觉怎样了?”农户问道。

寻歌拱手抱拳:“有劳关心,好多了。”

农户夫人:“那你们先坐会儿,我生柴火煮个地瓜稀饭,很快的。”

小皙:“早餐你们先用着,我去喂马。”

农户:“小娘子,我昨夜已帮你喂过了。”

小皙仍是不回头跨出门:“再喂一次。”

夫妻二人面面相觑,一时有些困惑:“这……”

陆寻歌:“无妨,麻烦二位了。”

农户过来探探额头:“还好,烧退了。”

陆寻歌仍是淡淡地:“小病而已,无碍的。”

农户夫人在灶台边生柴火边说道:“小郎君就是心大,昨夜我瞧那小娘子都哭红眼了,我当是什么大病呢。”

陆寻歌微微一怔,复缓缓笑了。

……

小皙喂了些草,摸摸马脖子上的鬃毛,“昨天真是多谢你了,我看你有没有受伤。”

检查了一遍,发现竟没有伤痕,不由惊叹:“你真是厉害啊,居然一点伤口都没有,太神奇了。你是普通的马吗?”

“但我看不出来你是什么品种。算了算了,不管是什么,总之以后你就跟着我啦!”

“我发现你特别温顺欸,这么温柔一定是女孩子。”

“你放心,以后呢,我定会把你喂得饱饱的,跟你一起浪迹天涯,再给你配个英俊的大小伙子。”

“这是匹公马……”

身后声音落雷般响起,小皙吓了一跳,转身看是陆寻歌。

“你、你怎么来了,早饭吃完了?”

陆寻歌塞了两个窝窝头到她手里。

“我已向那夫妇俩辞行,你先吃东西,我去把柴房收拾一下,咱们就该出发了。”

“啊?”

“啊什么啊?还不快点。”陆寻歌伸手轻轻弹她的头,然后哼着歌转身往柴房去了。

小皙愣愣望着他脚步轻快远去的背影,与马面对面发问:“是我的打开方式不对吗?怎么那个清冷的陆寻歌又活络起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