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台,月色微冷。
蓝衣男子坐在轮椅上,披着一件大氅,看着天边。身边黑白间纹衣衫的女子握着剑寸步不离站在旁边。
“是属下办事不利,请主人责罚。”
“哼。”轮椅上的年轻人背对着跪在地板的人。
“说清楚,到底怎么回事。”
“这,实在诡异,属下迟迟没有见到魑魅魍魉四鬼王回来,赶到关西密林才发现,四鬼王连同鬼影卫全被杀害,无一活口。那对男女也不知所踪。”
“死于何种兵器,看得出何人所为么?”
“死于剑伤,但剑法凌厉狠辣,直击心脏,只有鬼王有过挣扎的痕迹,其他鬼影卫皆一剑封喉,看不出武功路数。”
“让探子画下他们的相貌,继续追。”
“可是……”那人嗫嚅道:“客栈探子和城门的眼线……也被杀害。”
蓝衣人示意,女子推轮椅让他转过身来。“这么神秘么?有趣。”男子露出一丝笑,是棋逢对手的欢愉。
又有一人上楼,跪下禀报,“报主上,渝北小侯爷失踪了。”
蓝衣人怒极反笑,“追两个神秘人,损失四个鬼王和一批鬼影卫。追一个初出茅庐的傻小子,居然还能跟丢。呵呵呵……”笑着笑着,咳嗽几声。女子赶忙劝道:“主子小心身体。”
“凤昀出走,长姐很早便急得焦头烂额,现在失踪,怕是不好交代。要不是因为渝北的虎符捏在长姐手里,本王倒也懒得管这档子事。”
“那……主子现在的意思是?”
蓝衣人似聊天般,跟身边女子说道:“凤昀可是长姐的心头肉呢~醉梦,你说,捉了他做人质,还怕长姐不交出渝北的兵权么?呵呵,一个养老封地的侯爷,先皇让他手握朝廷兵权,像什么样子,跟平南王一样令人厌恶。”
醉梦握剑行礼,“主子所言有理。”
蓝衣人轻轻掸落大氅的灰尘,“吩咐下去,既然无法找到铜指环,就去打探小侯爷的下落,实在不行,把他请到秋凤阁做客。”
“属下领命!”
……
清晨,凤麟要走了,一是要参加门派竞选,二是与侍卫汇合。颜陆两人便在小渡口送了凤麟。
颜陆二人送凤麟到渡口准备上船。上缘没什么大船,大多是私营的小船,开船并不按时间点,所以这么早也会有船。
“凤麟保重!下次我有空一定去找你玩!”颜小皙依依不舍。毕竟这么听话乖巧的小弟,不好找啊。
“一定!我一定烧桌拿手好菜招待你。”凤麟朝她吐舌头,“我是不是很能干?”
颜小皙泄气笑:“是是是。”
陆寻歌瞥了她一眼,终是没搭理,顾自走到前面引路。
凤麟走了几步,又回眸,深情款款。“寻兄长,要分开了,我好舍不得。”
“噗……”
她扶额,这个软汉啊。
陆寻歌倒是善解人意,轻轻拍了拍凤小子的肩头,“努力,下一次再见,你定能得偿所愿,成为掌门正式的入室弟子。”
凤麟眼含泪光,咬唇点头,“嗯!寻兄长,只有你肯相信我!”然后激动地抱住了他,抱得死死的。
陆寻歌温和地拍了拍凤麟的后背,如大家长般嘱咐道:“一路保重。”
颜小皙怔怔看着,好一幅“落花有意,流水无情”图。拍了拍自己的脑门,“啊,我在想什么!”
凤麟收起哀伤神色,缓步上了船。江风飒飒,孤舟一叶,艳烈的红衣在风中飘扬,他冲着岸上的人挥手,面容镇定,唇角微勾。绝美少年,意气风发。
颜陆二人并肩站着,一起向渐行渐远的船挥手。船远到看不清人后,他忽然发问:“你相信他能成为入室弟子么?”
颜小皙望着江心那模糊的一点红,坚定答道:“相信。”
“哦?”他微笑,眼含深光。“我也相信。”
“嗯?”
小皙有些惊讶,转头注视他。
江风微凉,吹起他绣着祥云纹饰的衣角,高高束起的长马尾也随之飘动,不经意间,有几缕发丝落在她的肩头。
“因为,凤麟外柔内刚,表面孱弱不堪,随波逐流,内心却藏着一头不服输的野兽,只是目前无权无势,壮志尚未苏醒。”陆寻歌说着,不动声色地拂开自己落在女孩肩头的发丝。
“无权无势?他不是小侯爷吗?”
“连渝北侯的兵符都在熙宁长公主手里,他怎么会有权势呢。”
颜小皙微惊,他看到的比她想的要深啊,还看到凤麟身后的背景,可她只看到那小子外柔内刚的小倔强罢了。
诶,智不如人,只好继续挥着手,目送着凤麟。
陆寻歌看着某人挥手,眸色深沉,“把铁指环给我。”
“啊?”她瞅了瞅右手,乖乖把它摘下来递给他。
陆寻歌哭笑不得,“你知道这铁指环有多重要么?你还……”他扶额,“你还把它戴在大拇指上……”
“那些土财主不都这么带玉扳指的吗?!”她有点气。“而且它这么大,我只能戴在大拇指上啊!”
“你啊你。”陆寻歌用食指点了点她的额头,接过铁指环。白皙的手指从袖口翻出一根红绳,将指环穿进红绳,细细结扣,然后将绳尾两端打结。
他比她高很多,然后就像套小狗一样,轻轻松松把红绳套进她的脖子。
“收好它,才能保住你的小命。”
“哦……”颜小皙细细摩挲红绳穿过的铁指环,低低应声。
凤麟离开上缘后,陆寻歌为了拿到新剑会的英雄帖,随着比赛的进行,到了霖安城。
接下来,变得很忙。他每次出去的时候,都会把她留在客栈里,哪也不许去。
每天都只能在客栈里坐着喝茶,或者靠听着来往客人的八卦过活,小日子过得那叫一个苦!
茶馆有一类流动贩卖小玩意的人士,表面扛着小木架和木箱四处走商,实际是贩卖新剑会海选资格的黄牛。
小皙对此见怪不怪但到底有些嫌恶:偌大一场江湖盛事,居然还有售卖英雄帖的,这对海选的人也太不公平了。于是凑过去试探问:“那个罕见的白蛐蛐,多少钱起卖?”
“白蛐蛐儿”是朔月盟英雄帖的别名。起卖,则是黑话暗语了。
那人看了看女子寒酸瘦弱的样子,伸出左右手两食指交叉,低声:“初始名额的话,这个数。”
“十文?这么贵?!”小皙下意识想还价,刚伸出两指想讲到八文,卖家低吼出声:“十两白银!”
她瞠目结舌:这是本姑娘近乎三个月的生活费啊!
“十两白银,还只是海选的初始名额,你怎么不去抢!”
卖家毫不留情:“那你去海选呗,赢得头筹才能拿到赏银,赢不了的都是白挨打。”
“前日在羊城海选分场,就有个姓陆的傻子把赢得的三十两分了一部分给败下的选手,你穷成这样去碰碰运气呗。”
小皙坐回原位,悠哉悠哉嗑瓜子赞同地点点头,无缘无故分钱给别人确实够傻的,不过她才懒得去参加这种无聊的比试。
“你买不买?”
看见小皙摇头,那人脸色霎变,啐了一声,又往别处物色买家。
夜间,小皙的客房混进了个鬼鬼祟祟的人,她三下五除二就把人绑了扔桌子上,一番逼问搜身得知,这人不是冲财物来的。
原来,这小贼白天以为她买了英雄帖,趁夜来偷的。
说实话新剑会规章本来就混乱,又没有后台专门管理赛制的分部。现在即便出了这种事也很难定罪,思量再三小皙还是要了一两银子私了把人放了。
本来想要十两的,但人家以死相逼要攒钱买英雄帖不肯给。
小皙倒是好奇了:“你就这么想进朔月盟啊,它到底有什么好啊。”
那人说起朔月盟便开始双眼发亮地诉说自己的江湖梦,小皙沿桌坐下来双手托腮蛮有兴趣听,后面这人话痨瘾上来,滔滔不绝讲个不停,打断几次都没用。
小皙实在受不了有人比她还能吵,直接把人放了,又多要了一锭银子。
旦日,小皙又听闻有几位通过海选的选手在昨晚住宿时被一伙蒙面人围殴,打得鼻青脸肿,英雄帖也不见了。
这种新剑会谁参加谁是大冤种,小皙边嗑瓜子边叹气,甚至为认真参与的人感到不值。
转头夜已深,陆寻歌至今未归,不懂得去哪鬼混,准是见着哪个花姑娘不肯回来了。她哀怨的把身体往床上一扔,迷迷糊糊入了梦乡。
……
一道神秘而低沉的男音传入脑海,自己好似漂浮在混沌的半空中。
“她的命格极苦,身贵命薄。”
什么?
“日月反背,亲缘疏浅。”
是谁?是谁的声音?
“朋友单薄,易受诽谤,无人爱怜,一生漂泊。”
无人……爱怜……是谁在说话?
“半、空、折、翅,注、定、寿、夭。”
是在……说……我吗?
紧接着,画面骤然急转。
白骨如山,血肉横飞,地上全部都是浑身是血的死人!腥味刷遍累累尸骨,血水顺着沟壑腾泻而下,模糊了每个人的眼。
“九命血狐!你去死吧!”
一个个血淋淋的人从尸体堆中爬出来,头发湿透盖住整张脸,有一些露出诡异的红舌或带血的牙齿,但不管是怎样的状貌,全都披头散发,面容狰狞,叫声凄厉,个个伸直着双手要掐脖子。
她吓得惊慌失措,拔腿没命地跑。
跑着跑着,忽然看到前方,腿不得不立即刹停。
前方,已是万丈深渊,黑沉沉的像漩涡,仿佛人跳下去后连渣都没了。
仿佛身处地狱的边缘,无助的望着四周黑漆漆的天空。身上沉甸甸的拖着一裳的血水,怎样都逃不掉。
他们一个个的逼近,血水顺着衣服落下来,滴在地上,发出诡异的声响。
害怕席卷全身,她哭了,却什么话也说不上来,一个字也吐不出。
央求他们不要过来,他们却充耳不闻,鬼哭狼嚎似地走过来,带着满满的杀气。
一步一步地后退,直到逼近深渊,身体吓得绷紧得挪不动了。也只能眼睁睁看着他们猛地扑过来。
她吓得眼睛瞪大,却在一刹那看到一大股血溅出。
一个褚色衣裳的男子身影一闪而过,提着剑忽然出现在眼前。
脑子里涌现出一个词——师父。她很欣喜,想叫他,却说不了话。他蓦地伸掌狠狠地击过来。
惊恐万状,却张着口说不出任何话,没有人来救,就沉沉坠入了黑暗的深渊……
什么依靠都没有,迷迷糊糊中忽然好像感觉有一只手急促地拍了拍自己的脸。
听到好像有人在叫一个熟悉的名字,就不顾三七二十一地抓住那只手,抓得很紧很紧,仿佛那是唯一一根救命的稻草。
抓着那只手后,不住的哭泣,但是挣扎没能在梦中醒来。
手的主人靠了过来,用另一只手拍了拍背。
床上的人哭哭啼啼一直不肯放手。手的主人没了法,就狠狠拧她的胳膊一块肉。
剧痛瞬间涌来,她啊的一声从梦中惊醒。
“可算是醒了,你可把我吓得不轻。”
颜小皙抬头,陆寻歌正坐在床头。他把手从她手中抽出来,用帕子拭掉她脸上的汗,然后叹了一口气。“你又做噩梦了。”
他擦掉她满脸的汗水和泪水,起身离开倒了杯水,又坐到床边扶她坐起来,小心翼翼地喂水。
她大口大口的喘息,惊魂未定。看见陆寻歌出现在眼前,心里安定了很多,潦潦草草喝完水激动得哭了出来,只一个劲的叫“哥。”
“我在。”他点头应了,把被子轻轻抖动,重新盖在她身上,轻轻说道:“时辰还早,再睡会儿。”习惯性的指了指床前的桌子,“我就在那,哪也不去。你好好睡吧,什么都别想。”
颜小皙迟疑点点头,重新躺下来。
针对此种情况,他已经习惯了。
这种梦,已经不是第一次做了。每一次都不知道是怎么挨过来的,每一次都不知道是怎么醒的。
据说这叫梦魇,如果找不到有关事情发生的情况记忆,那么就不知道要持续到什么时候。
然而她并不决定去找大夫治,反正连熟悉她身体状况的杜老太婆和老爷子也治不好,其它的大夫还不是一样么?
被子暖暖的,她把手都缩到被子里,借着摇曳的橙黄的油灯弱光看着眼前人。
暖色的灯光下勾勒出一个俊秀的侧影,他枕着双手,面朝着她浅浅的睡,睡意不深,好像一下子就会醒来。
虽然只是认的哥哥,却每一次都会这么陪着她,从不厌烦。
有亲人真好。有人关心真好。
她低低说道。
看着看着,眼前身影渐渐模糊,直到进入一片黑甜。
清晨的时候,又是被一片鸟叫声叫起来。
睁开眼,习惯性的往桌子那看去,没有看到陆寻歌。起来洗了把脸,顺手梳了梳长发。
门忽然吱呀的开了,陆寻歌如往常一样穿着绣了淡黑色鳞纹的白衫。他端了食物进来放桌上,缓缓的坐下,吆喝似的说:“吃饭了。”
“你先吃,我等梳洗好再吃。”
他咬了一口馒头,转身过来取笑道:“就你这个样子,梳不梳有什么区别?”
“呵!”
转身白了他一眼,愤愤地扔下梳子,目光盯到桌上的食物时,就火速洗了手冲到桌子上迅速抓起其中的一个肉包子大嚼大啃。没想到竟然是一个灌汤包,一口咬下去,蹭了她满脸汤汁。
陆寻歌见她狼吞虎咽后又一脸嫌弃的表情笑岔了气,拍着桌子停不下来,喝了水又呛着了。颜小皙见着他滑稽的样子也笑抽了,笑得腰都弯了。
“咳咳。”笑够了,她擦了擦嘴,坐下来一本正经道:“你找到收容你的战队了吗?”
陆寻歌有些失落的摇摇头,但是眼里却还残存着一些神采,他眉头一挑,“那些战队不过是鱼虾小虫,根本入不了我的双眼。”
嘿?还真自信。
瞥了他一眼,不搭理他的话。
“距离着江湖新剑会越发近了,找不到一个战队真不方便啊。”
陆寻歌又发牢骚。小皙安慰他道:“不就是一个战队么?凭哥哥的武功,虽说不可能当队长,但当垫底还是有希望的。”
陆寻歌面无表情:“你……这是损我?”
“哪有,我在很用心的安慰哪!”
“你用的什么黑心!”
“我!”
一口气被咽了回来,她大口大口地啃馒头。
“这次新剑会擂台在晏州的相依山庄。两个月后,我正好赶去相依山庄看宛淑,你是打算留在客栈还是和我一起去?”陆寻歌轻轻地问道。
“去!当然去!”
她想都没想就一把答应!
这位黎宛淑小姐可是哥哥心尖尖儿上的人物,有此机会一睹他老相好的风采,谁不干啊!
“呵!”陆寻歌伸手过来,两指轻轻的捏了一下她的鼻子,“见了外人,你可得乖些,别以为我的脸面大就不怕丢脸。”
就你还脸面大,那全天下的人岂不是大成露天的了!
依她看,顶多就脸皮厚,厚到十八层地狱去了。
“快点吃,吃完带你去逛遍霖安城。”陆寻歌有些笑意。
某人顿时双眼擦亮,瞪得像两个太阳似的晃眼。“哥,你的良心啥时候让狗给吐出来了?终于有点人性了”
陆寻歌拣起一个小笼包塞到她嘴里,“……十个包子都塞不住你的嘴。”
街道上来来往往的人很多。横纵交叉的街道都看得到。街道上的铺子也看得一清二楚。
因为……
此时。
他们正站在高阁楼顶上……
陆寻歌站在檐角上,衣衫翻飞,马尾飞扬,冲她回眸一笑。
“待会我们就用轻功从这些高阁飞过去观赏,就可以逛遍整个霖安城了。”
颜小皙只觉得嘴角剧烈地抽了一下。
哥,你连你最亲的妹子都要欺骗啊啊啊!
果然,他的良心还是在狗肚子里。
陆寻歌提气点空,飞了出去。她自然不甘示弱,赶紧腾空追了上去。
那人的身影颀长飘忽,白袖飞扬,恰似云中飞翔的白鹤,有些高贵,有些出尘。
他飞的似乎挺有力气,也很精准,黑色的靴子轻点过阁楼的檐角,如飞鸿掠影,身影时高时低,留给她的,只是一个飘逸的背影。
小皙不甘落后,飞速地点过一阁楼的檐角,借力陆续飞行。
“哥!哥哥!”在后面喊着他:“能不能慢点!”
陆寻歌轻飘飘地说道:“快有快的好。浮华的东西一眼就看过去了,不会使你眼花缭乱。”
他飞得更欢了,“飞行才是自由的,不会被任何俗事惊扰和束缚。”
见她真的跟不上,他忽地放慢速度,偏头笑着说:“丫头,这些东西没什么好看的,自由自在的飞才重要啊。”
“哦……”
某人一脸懵懂地看着他,迷迷糊糊的点了点头。
下场就是……他飞得超级快!
这家伙估计是老鹰托生的,她费力的赶上去,却连他的衣角都追不上。
那天,陆寻歌带着她御空飞行,她果然看遍了整个霖安城,累得如同狗喘。
陆寻歌很高兴地拍拍她的肩头,“妹子,你轻功不错!”
然而,颜小皙思索了另外一个问题。
一个百思不得其解的问题——这种人居然也有人喜欢!他不是单身汉!
真是没天理啊呜呜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