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清楚。”
长时间的沉默后,我呼了一口气:
“你一下子说这么多,我该做出什么反应?”
“换句话说,连你自己也拿不定主意?”
“我不清楚。”
我摇了摇头。
雪的故事令我的胸口闷得厉害,以致我很难辨别心里那种感受所代表的含义。
这陌生的情节竟然与我的某处思绪产生了共鸣,我只好一边简洁地否定,一边试图抑制喷薄欲出的言语。
“那、那之后呢?”
“大人送了父亲十几个仆从协助他打理庄园,我则跟着大人走了。”
雪冷淡地叙述:
“我偶尔会给父亲写信,从他的回复中我得知他已再婚,而且庄园的生意越做越好了。换句话说,他也开始了新的生活吧。”
“哦”
“现在,你眼中的我是否少了一点神秘色彩?换句话说,我看上去正常一些了吗?”
“起码你把我先前的疑惑都解决了,谢谢。”
“是么,那就好。”
我颓然地坐在床沿,低垂着头。
可过了一会儿后,雪凑到我的旁边,她不由分说地把胳膊搭在我的肩上,用手一遍又一遍地抚弄我的头发。
尽管不理解这一莫名亲昵的动作的意图,但我还是假装不在意地问:
“近期有联系吗?和你的父亲。”
“没有。”
“弃子”——这样的词语忽地从我的脑内闪过。
“真厉害啊。”
“你指的是?”
“指的是你的胆量。亏你能放心地向我吐露那么多信息,仅仅是因为你主观上对我的信赖?”
“我本来就是无可救药的人,临死之际良心发现,于是四处宣泄真话罢了。”
“哈?”
“开玩笑的。”
“我想也是拜托你下次坦率点承认。”
唔,所以,我的确是最后的一个
“事到如今再问估计挺多余的可你为什么告诉我这些?”
“你答应过要为我去试一试,对不对?”
雪贴近我的耳朵,她的声音异常清晰:
“那我就将自身的一切托付给你,以便你尽己所能地去发挥。”
“哦呀这又是你的一时兴起?”
“换句话说,算得上是孤注一掷。”
我略感惊讶,转过头——
——雪跟我的鼻尖在不经意间轻轻相碰,我忙朝后躲了躲。
“唉我说啊,麻烦你偶尔也注意控制一下我们的距离”
毕竟浪漫的桥段可完全不适合我这种老头子
“放心,我一直注意着。”
“嗯?”
“换句话说,我是成心的。”
雪再次抱住了我。
我送雪到了门口。
“别忘记了哦。”
我轻声强调。
“好。”
“还有件事——”
雪正要走,我猛地想起了什么,叫住她:
“我是永生的。”
“?”
“我是永生的。”
我重复了一遍,接着和她解释:
“你对我坦白了太多我觉得至少得说些什么,否则不公平。”
雪微微睁大了眸子:
“刚才那个原来是真话?”
“是的。”
我郑重地回复:
“但我不能讲出这其中的理由,并非我不想说,只是从头叙述实在过于繁琐。”
“我了解了。”
“你倒是接受得很果断嘛。”
“换句话说,我早就明白你是不正常的人。”
“我姑且当你在称赞我吧。”
我盯着空气,扯了扯右边的嘴角,努力做出一个笑容。
雪又看了我一眼,继而使用定偶能力变成某位我不认识的大叔,离开了。
雪走后不久,我也出了门。
我来到室外,没有任何目的。当然,我知道眼下绝非四处闲逛的时候,可我也不愿无所事事地闷在房间——那里已经缺少了某些东西,比如费里诺德的唠叨。
太阳快要落下了,我却仍能感到隐隐约约的暖意,或许是错觉我希望是错觉。
一边清理脑袋中乱糟糟的信息,一边试图想起点什么,我缓慢地、一步一步地走着。
道路两旁的积雪已矮了不少,与我擦肩而过的路人则越来越多。
后天,是逮捕令发出的日子。
按照领主的计划,雪将揽下全部的罪行,以犯人的姿态死去。
他是领主,符尔沃斯是他的领地,他具备调动符尔沃斯内一切资源的权力。
雪,受恩于领主,当前仍对领主表现出极度服从的态度,甚至不惜舍弃生命。
——我居然打算从这样的情况下救出雪。
胜利的天平朝谁倾斜已十分明显。
另外,雪本就甘愿赴死,领主也只把此视为贵族的政治斗争的“收尾工作”。
领主丝毫没在乎过我的意见,我和他都心知肚明:我向他挑战无异于以卵击石。
若我袖手旁观,让领主的计划顺利执行,我不仅不会遭受损失,还能得到一笔丰厚的报酬。
“呼好冷。”
那么,我为什么要救雪呢?难道是因为我一时冲动才夸下海口吗?
答案是否定的。
我的神性之目曾告知过我:
【雪融于春的几率为99】
“雪融于春”——这具备双重含义的预言如同艾琳诺跟我开的讽刺性玩笑。
而99的几率则唤起了我更加遥远且刻骨铭心的痛苦回忆,仿佛它是在故意提醒我:
上一次出现这一几率时,我的无能为力
以及,绝对存在的、1的机会。
换句话说,有某一种方法将使我打破困境。
我一定要找到它。
我要用它去弥补过去的遗憾。
我要用它去摆脱内心的沮丧。
只有把握住那1的机会,我才能走出懊悔,坦然地生活。
这可是我日思夜想的“变化”啊。
一次就好。
“我为的是我自己。”
我低声自语。
像是察觉出我的心思,盖尔不动声色地问:
“汝做得到吗?”
“非常难,几乎没法成功,但我非做不可。”
“要是又失败了呢?”
“那就等下一次,等多久都行,试多少次都无所谓。”
“汝可真自私啊。”
“我别无选择。”
我冷哼一声:
“再说,还是先尽力阻止目前的‘消融’吧考虑太长远也不是好事。”
“呵呵,吾拭目以待。”
“不许旁观,好好发挥你的作用,你这寄生虫。”
“缺乏教养的汝令吾厌恶。”
“”
然而,后来我才察觉到:自己讲的那一番话与其说是自我鼓励,倒不如称之为自我欺骗。
那会儿的我没有注意——不知从何时起,雪已在我心中占据了特殊的地位。她终究诱发了我的好奇,使我主动去尝试理解她。可她并非存心这么做,她只是诚实地陈述了她的过往,我也仅仅是被她的故事所吸引。
我们的交际不过如此。
我来到一处墓地。
梯形的石碑整齐地排列着,石碑上是一行又一行刻好的名字。
此地归无行者联团管辖,用于纪念那些死去的无行者。
无行者们的尸体大多难以寻回,故联团只负责“埋葬”他们的姓名——用这样的方式让他们安息。
偶尔能看见几位死者的家属前来献花,比如当下貌似是一对母女正站在一座石碑前,母亲模样的人左手牵着小女孩,右手将一束白花放在地上。
我远远地望了她们许久,渐渐感到那个小女孩有些眼熟,于是慢慢走近。
但小女孩迅速发现并认出了我:
“是你!骗子叔叔!妈妈快看!是骗子叔叔!”
“哟,小伊迪斯。”
我尴尬地躲避着伊迪斯的母亲那警惕的目光。
啧,这小鬼怎么又给我起了新的怪称呼。
“您好我是雪小姐的朋友,之前去过几次她住的旅馆,所以小伊迪斯认识我”
“哦,是、是这样啊,不好意思!”
一听到我与雪的关系不错,对方的神色立刻缓和了许多,还拍了拍伊迪斯的背:
“不可以说不礼貌的话哦,伊迪斯,跟哥哥道歉!”
“唔”
伊迪斯气鼓鼓地低下了头,做出一副谁也不搭理的姿态。
“你真的很抱歉!这孩子一直被宠着,不懂尊重”
“没事没事”
我摇了摇头。
其实“骗子叔叔”这一评价还是挺中肯的原因我自己清楚。
“我是这孩子的母亲。”
对方再次开口:
“平日受了雪小姐很多照顾,伊迪斯也很喜欢她。”
“哦”
“听说雪小姐是无行者,莫非您是她的同行?”
“不,我是她的酒友。”
“哦——”
伊迪斯的母亲若有所思地微微颔首,接着如同回应我内心的疑问一般,她主动和我解释:
“我带伊迪斯来这里,是为了让她记住自己的父亲。”
“”
“她的父亲本来是个商人,靠着自己创造的财富,把我们从西部接到符尔沃斯定居但后来由于在一场商业竞争中落败,输掉了大量客户他不得不加入联团,靠执行任务获取赏金来维持家庭的生计。”
对方说到这时,声音已开始发颤:
“半年前,他死在一片沼泽中他总想着等闲下来了再多陪女儿玩,可永远忙个不停眼下他终于能休息了,肯定很想多见见伊迪斯吧。”
“请节哀。”
我安慰着她。
伊迪斯静静地站在母亲的身后,脸依旧朝着雪地,一言不发。
“我”
我欲言又止,毕竟自己实在是帮不上什么忙,不过对方却乐观地说:
“您不必替我们担心,我找了份工作,足以承担开支。”
“那就好。”
“更何况,巴里克的同伴们主动帮我争取到了抚恤金旅馆的老板也算是巴里克的旧识,特别照顾我们。”
“?”
啊?
巴里克
“呀,瞧我忘记交代了,巴里克就是我的丈夫、伊迪斯的父亲。”
“唔”
我的视线顺着伊迪斯母亲的手伸出的方向看去——
她正无比温柔地摸着一个刻入石碑的名字:
【巴里克·艾莉克希亚】
我突然忆起小伊迪斯曾兴奋地喊出过:
“伊迪斯·艾莉克希亚!我叫伊迪斯·艾莉克希亚!”
“”
我回想刚才伊迪斯母亲说的话。
原来如此
怪不得听上去这么熟悉。
那张粗糙的、笑起来会露出两排大黄牙的脸隐约浮现在眼前。
真是出乎意料的重逢呢。
好久不见。
奸商先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