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三章:游学(下)

固安,永定河沿岸的驿站。

一位绣衣卫总旗军官禀话道:“徐爷,已经探清了。

这固安的知县冯禄,能力平平、没啥作为。

就等着朝廷拨款呢,那个宛平县令倒还好些,不过该糊涂还是糊涂。”

“思危、思变、思退,民心、民意永远是最后一位,当官不就这样?

对他们来说,政绩、三年一小考、六年一大考才是第一位。

咱们仔细查查,查他个底朝天,若是这趟皇差办好了。

没准万岁爷龙颜大悦,小旗升总旗,总旗升百户,老子也能当一回千户大人!”

徐彪拿着丝帕细心地擦拭绣春刀面,眼神中充满对生命的漠视。

........

回到“喜福来客栈”。

秦业说刘知县回来了,便领贾琮去县衙三堂拜见。

可巧不巧,那幽燕第一状的罗奇才也在堂内。

古代县衙是基层机构,大楚朝与唐、宋相似。

大兴、宛平等京县,县令不是七品,是正六品。

同知、府尹也比地方的官级高。

京畿重地,京县不高级一点,怎么能体现出咱京城脚下的贵气?

县衙三堂。

宛平县令刘华人高马大,虽是文官,模样却是五大三粗的。

一身六品鹭鸶补服,还没来得及换,前胸、后背皆有。

大袖宽三尺,眼睛笑眯眯地。

按规制。

官员身穿官服,庶民必须下跪拜见,方显朝廷威严。

有功名在身的秀才,见县官无需下拜、不用交税。

贾琮一介白身,暂时没这福利。

在荣国府对贾赦那老货都不知跪多少次了。

虽然心里别扭,但也只能在心底悄悄骂一声万恶的封建社会。

贾琮不情不愿的,正准备大礼拜见。

谁想。

刘知县干咳一声,摆手道:“免了,贾琮,本县早有耳闻你是秦郎中的得意门生。

还是国公府之后,秦郎中奉命出差。

解我永定河水患之燃眉之急,就不必跪了。”

“多谢县尊。”

能不跪那就不跪,贾琮余光微瞥,见罗奇才悠然而坐在下首椅子。

风度翩翩,一副谦谦君子模样。

早上那番浪荡公子,飞扬跋扈的一面浑然不见了。

贾琮皱眉,心道:“这罗秀才,倒是很会伪装。

他后台是谁?做了讼棍也能够让刘知县优待.......”

讼棍这种律师职业,赚钱是赚钱,却也容易背后遭人诅咒。

县官顾忌、百姓痛骂......

无法想象,可以代入一下周星驰《九品芝麻官》里的那个方唐镜。

不过《大楚律法》却有明文规定。

讼棍不得插手衙门案子。

若包揽词讼,可革去功名。

罗奇才逍遥法外,必定有背景........

贾琮对他有些略微忌惮是对的,殊不知罗奇才在正面场合广交士林。

在外的名声是才干优长、温文尔雅,背地里却睚眦必报、心性恶毒。

今早那瓜皮看不见是谁扔的,但却能想到是贾琮。

待从刘华口中知晓他的身份后,罗奇才就存了慢慢报复之心。

这种人在什么时代,都是不少的,也许仅仅是因为你一句无意的不中听话。

他就会记恨在心,找机会落井下石、报复你。

真小人不是最可怕的,最可怕的是伪君子。

秦业与刘华叙谈过,贾琮捐出一千两银子给顺天社仓。

刘华心里大喜,却不在脸上表现,起身道:“本官代宛平父老,感谢贾恩侯(贾赦)的捐赠。

今夜天朗气清,莫若秦郎中等人与本官登高望远?

宛平是经历过战火之城,伤痕累累呐,我等也好瞻仰先辈!”

秦业含笑应下,同时使眼色示意贾琮跟上。

贾琮虽没经历过官场,心思却一点就透,刘知县这是准备考较他的才学。

刘华此番作为与陈东生的赏识不同。

县试的主考官就是知县,师生的名分,怎么都得明年才确立。

.......

.......

一行人登上城楼。

刘华、秦业在前交谈,罗奇才居中,贾琮落至最后。

众人立于城墙垛口之内,远山近水、村落桥梁,皆在目光所及之处。

因是晚间,明月未露,但星光漫天。

与身后万家灯火交相辉映,看得不甚清楚,胜在闹中求静的意境。

罗奇才优雅道:“县尊,如此星辰好月夜,不如由学生出一句上联。

令贾景之来应对,横竖,他铁定是学生的师弟了。”

罗奇才的县试,也是刘华主考的,自然有师生之谊在里面。

府试、院试之后,考中生员,取了府学一等廪膳生。

但是,罗奇才两次乡试不中,不想蹉跎年华,故此回乡当起了讼棍。

秀才、举人是地方的中坚势力,乡绅耆老也多半在他们之中产生。

地方官轻易可不敢得罪他们,一旦得罪,政令难行,乌纱帽还兜得住么?

按理说罗奇才是秀才,贾琮连个童生都不是,此举未免有些欺负人了。

刘知县犹豫少许,还是稍微点头与秦业听着。

罗奇才面色一喜,看向贾琮的眼中闪过一抹戏谑。

贾琮眼观鼻鼻观心,淡淡道:“恭敬不如从命。”

罗奇才微愣,连个童生都不是还装上了?

真以为我给你脸了?

他是存了心思想借此羞辱。

虽然已知贾琮的来历,有神童之名。

但是贾琮在外还没有名声,秦业人脉不广。

陈东生也不好替他宣扬。

是以罗奇才并不太放在眼里,若有若无的轻视:“琮乃王宗,枉纵枉纵?”

话音一落。

秦业首先皱眉,心有不悦,侮辱人?

罗奇才的上联是拿人名字说事,话里有话。

大概意思是,你贾琮既是君王之恩下的大宗族出身。

难道你就可以凭借皇恩、祖宗,姑且放纵吗?

你不觉得羞愧吗?

第一句把人名字分开,第二句还是谐音。

王宗、枉纵,一语双关,可不是那么好对上的。

这不仅是当面打脸!还是变相地打脸!

刘知县不置可否。

贾琮微微一笑,不假思索地脱口而出:“罗为四夕,死兮死兮?”

罗字拆开是四个夜晚,四个夜晚你就要死了吗?

秦业面色稍霁,又想:“这个弟子还是锋芒太露了些。”

罗奇才面色一变,霎时又恢复如常,笑哈哈道:“嘻笑之言,勿怪勿怪。”

他心中更笃定要挟怨报复,口舌之争半文不值。

“哪里哪里。”

贾琮谦虚,两人互相谦礼好似正常学术交流一般。

刘知县点头道:“各作一首五言诗吧。”

虽然当今时代注重四书八股。

但试帖诗还是要考的,叫做五言八韵诗,规定制式。

当下刘知县只说五言诗,不规定句式、限韵。

罗奇才飘然,张口就来:“云散清风暖,定河水犹寒。

兰舟江渚上,楼阁白云间。

永定青青草,都门漫漫山。

相邀三五子,短棹载歌还。”

整首诗,充满了富人生活的闲情逸致,秀才毕竟是秀才。

刘华、秦业又看向贾琮。

贾琮目光悠远:“炮火起卢沟,昔年抗战遒。

雄狮今又吼,古渡警千秋!”

刘知县抚掌大赞:“语言凝练,立意高远,秦郎中。

你这学生,本县也起了爱才之心!不必多说。

待明年癸酉二月,来宛平参加县试,好好回去温习四书。”

“是罗师兄承让晚生了。”贾琮彬彬有礼,秦业大喜。

原是谦让的客套话,可贾琮这语气听在罗奇才耳朵里,却是极为讥讽。

他脸色难看到了极点,他堂堂秀才,竟然被一个童生都不是的蒙童比下去了?

往后的脸往哪搁?这脸打得真狠啊!脸疼啊!

谁是红花,谁是绿叶,清清楚楚!罗秀才暗暗咬牙切齿,强笑了笑!

秦业的工部队伍就是一个中央考察队,没有决策之权。

刘知县留他用饭。

一是宛平县境内的永定河或许用得着他们。

二是他们毕竟由朝廷派下来的......

但是刘华并无巴结、送贿、小心翼翼之举。

据贾琮从秦业的话中揣摩,他出差是内阁决策。

皇帝都没真正留心,且在营缮司。

其他员外郎、主事等都盼他滚下来,正好接替他的位子。

无法与真正的钦差比拟,刘知县便也不用迎接、安排行辕住宿。

归途路上,夜已宵禁,灯火阑珊,凉风轻拂酒幌,天色沉郁如墨。

秦业郁郁不得志的方正脸上,偶尔露出一点慨叹:“景之,那罗秀才在地方颇有些势力。

指不定是朝中有人,还是不要轻易冲撞为好。”

“先生放心,学生会有分寸的。”贾琮眼珠转了转,不以为然。

谨慎归谨慎,可也不能当个乌龟八蛋,别人欺上门来,自然不能缩头缩脑。

最主要是得知己知彼,才能想方设法,见招拆招。

“这个学生啊......”

秦业为官多年又授教他大半年,岂能看不出贾琮的心性。

知道他没把话听进去,心道:“也好,他只要不主动惹是生非也就是了......

这种心性反而能在我归西之后,保我儿女.......”

喜福来二楼的几间客房,成了他们一行人的暂住之所。

秦业一间居左,秦可卿居中,贾琮、秦钟居右。

另外几间有下人、匠户的。

历来朝廷钦差出行,无不是鸣锣开道。

仪仗威风、八抬大轿.......秦业却如此寒碜。

秦业检查了贾琮、秦钟的功课,作出批阅。

两人才回房,默念体会一阵,贾琮直接把八股文抛开了.......

秦钟累得不行睡了,他伏在案几,写治河策划。

作为一名优等文科生,他有可借鉴的历史经验、现代策略和很强的逻辑性。

明朝最出名的治水专家是潘季驯,提出筑堤束水,以水攻沙。

他跟秦业商量过,也赞同这个法子的。

按理此项职责是都水司的贾政,不过贾政真不会办事。

没有才智,不理俗务,只会空谈,还是营缮司的秦业有些经验.......

满清初期的治水功臣有朱之锡、杨方兴、靳辅、齐苏勒等,卓有成效。

杨方兴辞职后家徒四壁,清官一枚,靳辅是清朝最大的治水功臣。

使用分引堵决法、川字法,加太子太保。

他们的经验,后世都有借鉴之处。

另外还有满清后期的双层闸门,是周盛传的盛军在开发津南之时。

实践出来的东西,现在都在用,可惜的是........

盛军开发天津二十年留下沃野一片,却被调入甲午海战。

说一千道一万,再好的法子,没有合适的人也是鸡肋。

关键的一处在于朝廷的执行力度。

贾琮的治河策略主要有三点.......

其一:因势利导、因地制宜,方案不可能一成不变。

其二:河工的基层管理制度,实行河兵制、堡夫、埽夫、闸夫制。

其三:河道官员的离任责任制.......后两条他不能保证得到实施。

但这两条无疑是至关重要的,比治河本身还重要。

约摸花费了一个时辰左右,贾琮方才把策划写好。

誊录两份,总共三份。

他准备给秦业两份,让他转交刘知县一份。

第三份再通过驿站传给巡按御史陈东生。

贾琮无权使用驿站,但可以借秦业的名义。

这时代户籍、迁徙管理极为严格,离乡需要路引。

秀才不需要,秦业京官出差,也不需要。

贾琮想了想,策划只是大体方向,具体细节必须实地勘察。

他准备明天亲临永定河看一看、问一问。

这绝不是多此一举:第一,帮秦业。

第二,回报陈东生的人情。

第三,增加刘知县的印象分,一箭三雕。

里间床上的秦钟打哈欠,秦业明年只是让秦钟下场试水。

他对亲生儿子所抱的希望并不大,毕竟比不了贾琮的聪颖、心性。

秦可卿沐浴完,便带着一身芬芳又来到了贾琮客房。

夏秋温热,好洁的她每日必清洗一遍身子,否则忍受不了。

她身姿窈窕婀娜,来到贾琮近前,两根纤细玉手夹起竹纸一看:“笔法精进了。”

盈盈杏眸再去瞧纸上内容,秦可卿美目惊异,欲言又止,说不出话了。

起初还惊叹,继而默默无言地推开窗子,仰视漫天星河。

嫣然一笑道:“好漂亮的银河。”

贾琮闻声过来眺望,只见星空之上一条银河贯穿天际,璀璨无比。

他抬手一指道:“师姐你看,那是织女星。

所在区域就是一架竖琴,有人说,那也叫天琴座。

对岸的是牛郎星,环抱区像是一只天鹰。

是天鹰座,那里还有一个天鹅座。

这三颗最亮的星,连起来是不是一个大三角.......”

跟着贾琮手指的方向。

秦可卿凝眸找了许久:“果然是,那北边还有一颗最亮的,是什么?”

“那叫北极星,四颗星连起来就是大四角了.......”

“这些,你都是从哪里知晓的?”

“多看,多听,多记喽。”贾琮随意敷衍道,鼻子轻嗅。

秦可卿身上散发着皂角的香味:“师弟,你说牛郎织女能够见面吗?

他(她)们中间相隔一条天河,那王母娘娘好残忍......”

“当然能。”

贾琮口不应心的答道,心里却在想:“见面?牛郎织女这两颗星。

不知道隔着多少光年的距离,十年都不别想,何况一年一次.......”

二人又闲聊了一会,秦可卿给小弟整理好被褥出去。

秦钟悄悄趿鞋下床,趴在贾琮床沿。

有些腼腆地低声道:“景之,我有一个很好的想法,你要不要听听?”

“你先说说看。”

没由来的一句,令贾琮略显好奇,盯他娇媚如女儿的脸。

秦钟脸蛋一红:“我说了,你可不许笑话,我有一个姐姐和离待嫁。

你正好也有一个姐姐待字闺中,咱们又是师兄弟也是好友。

等将来我姐姐嫁给你,你姐姐嫁给我,你是我姐夫,我也是你姐夫。

你是我小舅子,我也是你小舅子.......是不是很好玩?”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