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仪霜出生那年,六子叔刚成年。
彼时他刚会开口说话,口齿尚不清晰,见到陆父陆母抱着小陆仪霜出来认人时,只会高兴地拍手,巴巴地喊:“漂!漂!”
村民们逐渐熟悉了这套特别的语言系统,纷纷笑着夸:“咱小闺女长得就是俊,连六子都看出来了。”
众人都把陆仪霜当作一个襁褓里的婴儿,但不晓得她从小到大的事全都能听懂,还以为她出生就是天才,博闻强记。
年纪尚小的陆仪霜被抱到六子叔面前,陆母让他摸一摸,但他却慌张地后退,连忙摆手,然后跑得没了影。
没有人会追究他的行为,只有离他最近的陆仪霜发现六子的手起初下意识地往前探了一下,然后才在半空中停顿,紧接着急促地后退。
可见他并不傻,有控制自己行为的能力、表达自己情绪的方式、克制内心欲望的自持,这些都和常人一样,只是不太幸运地缺少了沟通桥梁而已。
六子叔对陆仪霜从小里看生见长,耳濡目染之下,她也成了理解对方语言系统的一员。
“去!去?”他结巴地问,还歪了一下头表示自己的疑惑。
陆仪霜摇摇脑袋:“我还不知道我要去做什么。”
六子叔从旁边拽下一根树杈,学着她拿笔的样子,在手心里写来写去。
“你是说让我写东西?”她猜测。
六子叔“啊啊”了几个单音节,手掌慢慢握起,竖了个大拇指。
这个动作还是陆仪霜上次教给他的。
她毫不自谦:“我也觉得我很厉害。”
不过六子叔的动作突然给了她一个灵感——既然暂时不知道上辈子的记忆能有什么用,那不如全都先记下来,反正机会是留给有准备的人!
“六子叔,你真聪明!”陆仪霜拍了拍他的肩膀,然后拽着他的袖子往家走,“走,咱回家吃饭!”
东渔村看似没有六子叔的家,但任何一户都可以是他的家。
陆仪霜开始上课不听,下课不玩,成日在纸上写写画画,身边的小伙伴问就是在忙大事。
直到数学老师拍了拍她的课桌,突然将陆仪霜正在奋笔疾书的纸抽走,想当众大声念出来,给这小姑娘一个教训。
但没成想,自己居然都不认识这些稀奇古怪的符号!
他尴尬地放下纸,然后指着黑板,严厉训斥:“陆同学,你上课不听看来是都会了,来说说这道计算题的答案?”
懵然的陆仪霜规规矩矩站起来,扫了一眼,清楚地回答:“一千。”
后桌的贺淮洲低下头,莫名弯了嘴角。
数学老师措颜无地,有些下不来台,索性继续教训:“你会这道题不代表你会其他题,不要因为懂得多就骄傲了!你现在才三年级,以后路还长着呢!即便你现在聪明,也不过是小学生,还能有老师知道得多吗?”
陆仪霜摸摸头,想着确实是自己上课没有认真听讲,他要说就说吧……反正自己左耳朵出右耳朵进,就当作听不见。
可他越说越过分,甚至谈到了性别及家庭偏见。
“你这个小孩儿就是太有主见,女孩子要什么主见?你家里能给你送学校来读书就已经很溺爱你了!”
“你不但不感激老师的教育,居然还上课写这些不知道什么乱七八糟的东西,简直是浪费学校的资源!也不知道你一个七岁小孩儿能来上三年级,走了什么路子?”
“你父母也是拎不清!你这样上课不听的学生,还不如多干活,替家里分担些家务事。”
陆仪霜攥着拳头,深恶痛绝,那么多上课嬉戏打闹的男生他不管,逮到自己一个安静不打扰别人的骂个没完。
尤其是涉及父母,简直是叔可忍,婶不可忍!
她实在忍不下了,开始如突突枪开始扫射:“老师,我跳级是走了合规的学校程序,完成了所有的考试,经过了学校主任和校长的批准,你觉得我走了什么路子呢?”
“还有,为什么女孩子不能有主见?你倒是跟大家详细说说这个邪门歪道呀!”
“我可是替父母分担了家庭劳务的,但不知你在家有没有帮家里的妻子干活?上次路过教工宿舍,还看见她挺着大肚子给你做饭呢!”
“那时候你在干嘛呢?悠哉游哉地喝茶,还跟我们打招呼?”
“我看,学校能录用你这种思想的教师,说不定是你走了什么歪门邪道的路子吧?”
“你不过是以己度人罢了!”
她一通胡乱轰炸,小嘴嘚巴嘚个不停,嗓门越来越大,甚至把隔壁班的老师都吸引过来了,偷偷趴在门口看热闹。
数学老师慌乱地四处张望,一班二十来个小孩都在齐刷刷地注视他,还有门口投射过来的好奇目光,全都令他无地自容。
而这一切的一切,全都因为面前这个能言善辩的小女孩。
这年代,并没有不能体罚的说法,老师用戒尺惩处学生也是惯用的手段。
所以当他四处寻找那根长柳条时,贺淮洲眉头紧锁,偷偷挠了一下陆仪霜的掌心,悄然低语:“快跑,他打人可疼了。”
陆仪霜大学四年,蓦地面临来自老师的惩罚,还有些突然,一时间没反应过来。
但也就这怔忪的几息,数学老师已然举起长柳条,毫不留情地向她袭来。
瞋目切齿的男人甚至直奔女孩儿门面抽去,丝毫不顾忌轻则破相、重则残疾的必然风险。
陆仪霜全凭本能地自卫蹲下,双手抱头,护住最脆弱的部位。
但随着周围哗然一声,那本该降落的伤害并没有出现在她的身上。
她愣愣地抬头,手依旧挡在面前,只见她那并不算熟络的后桌抬起书本,帮她挡住了这力道十足的一鞭。
数学老师用的力气有多大呢?
陆仪霜连忙从座位下钻出去,回眸瞥见那本数学书都快被抽裂开来。
很难想象这柳条要是真真落在她身上,自己得住多少天的医院……
虽然这事儿因她而起,她的处理方式也太过激烈,但陆仪霜还是无法将这位老师的个人因素全然摘除干净。
“贺淮洲!你在干什么?”
数学老师在班级里惩罚学生得心应手,就算被家长知道了,也只会说一句“小树不修不直溜,老师在学校使劲管教他!”
所以他一向习惯用武力镇压所有问题,更不会想到居然会有学生敢反抗老师!
“反了反了!你们这帮孩子还真是反了天了!”
“一个个都要骑到我头上来是吧?你们家长怎么教的?懂不懂什么叫尊师重道啊?”
数学老师的威严被两个小学生疯狂挑衅,气得差点眼白一翻,踉跄倒地。
他扶住课桌,将柳条“啪”地摔到地上,“你们这群学生我是教不了了,谁爱教谁教!”
指着陆仪霜和贺淮洲怒骂:“叫家长!必须把你们家长叫过来!”
临走时,还对全班同学意有所指道:“你们上不了我的数学课,全都是因为这俩人!有他俩在,我就永远不来你们班上课!”
陆仪霜将这些话听在心里,居然还觉得有些好笑,从古自今,原来老师训斥学生时,翻来覆去也就这些台词。
但她依旧觉认为这老师好生奇怪——学习成绩好,家长就得千恩万谢地感谢他;一旦学生惹事闯祸,就得立马叫家长,然后说是家长教育不行,丝毫没有处理问题、解决矛盾的能力。
合着好事儿他全占了,坏事儿全都靠甩锅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