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仪霜让王秘书先回去休息了,而贺淮洲先去缴费,空荡的长廊中唯余她一人。
按理说,这种情况下,常人或多或少都会生出些惧意,尤其是在民俗鬼故事中出场次数颇高的医院与妇产科。
可她或许是累极了,大脑转不过来弯,什么都不在乎,甚至连什么时候靠在了贺淮洲肩上睡着都不记得了。
产房的玻璃门推开,划过地面的声音过于刺耳,陆仪霜立即从打盹中惊醒。
她下意识擦了下嘴角,松了一口气,幸好没流口水。
医生显然也是如释重负,“母女平安。”
但未等陆仪霜高兴,又听她说:“但是女婴早产,身体状况不太良好,我们这厂办医院没有新生儿科,所以建议你们转到省城医院观察一段时间。”
“而且……”老医生狐疑地打量着夫妻俩,锐利的目光定在了贺淮洲身上,“你们是她的家属吗?”
陆仪霜解释:“不是,是我在路上碰到她的。”
“哦。”她收回了不善的眼神,“我们接生时,注意到她身上几乎没有一处完好健康的皮肤。这里我多嘴一句,建议你们转院之后,再跑趟公安局,她身上的伤明显很严重了。”
按理说,她当医生这么多年了,同理心和共情能力应该已经被俗事磨到坚不可摧的程度,但看到这位产妇身上的伤痕,还是不免骇然惊心。
“我们知道了。”
其实不必她提醒,陆仪霜也是要去的——一是黎明悦不知道家在哪里,二是为她身上的伤讨个说法。
然而她思及此处,不免顾虑担忧。
便是后世婚姻中的家暴都难以量刑,法条明文规定的是“劝阻”、“调解”、“行政处罚”……
当下并不完善的法律环境,真的能还黎明悦一个公道吗?
她不是学历史和法律出身,不太了解如今婚姻法的条款,但看寻常人家诸如此类之惨剧比比皆是,便知当下舆论的腐朽风气。
或许有人会劝阻斥责:“男人打女人,简直孬种!”
但秉持着“大丈夫打老婆天经地义”等谬论的法外狂徒,仍大有人在。
更悲哀的是,华国的律师制度起于二十几年前,但真正发展起来是在十年之后的改开。
综上,陆仪霜已经不奢求以正当手段来惩治凶手了。
唉……
难道就让黎明悦下半辈子一直活在痛苦的阴影中吗?
但即便是在他人眼中,最为畅快的以暴制暴,也只是治标不治本,聊胜于无罢了。
陆仪霜暂且先想办法怎么把母女二人转到省医院,再问她打算如何秋后算账。
贺淮洲道:“霜霜,我让小王去打听厂里有没有姓黎的工人,想必下午就有结果,你别着急。”
“我不急。”陆仪霜完全没注意自己的手被他紧紧握在掌心,只忧心忡忡地望着产房的方向,“如今母女平安已是万幸,女人生子犹如过鬼门关,我看见她下身鲜血淋漓的样子就心惊胆战……”
黎明悦能活下来不是她命好,也并非上天的恩赐,而是因为她足够坚韧。
陆仪霜跟着护士来到病房,本就孱弱的女人如今乍一看,更像瘦成了皮包骨,当真不似大夫所说的那般平安。
她刚踏进门,便听对面床的婴儿哇哇大叫,旁边产妇被吵醒,不耐烦地拍着孩子后背。
“别叫了,别叫了!一个小丫头片子成天还这么多精神!”
黎明悦也因此苏醒,见身边无子,便下意识询问:“我的孩子呢……”
陆仪霜连忙解释:“你别担心,孩子还在医生那儿看护,一会儿就送过来。”
她微微直起的身子再次跌回床上,双眼呆滞地盯着天花板,慨然唏嘘:“我没想到会真的把它生下来。”
“怎么会?”陆仪霜第一反应就是惊讶,“她都在你肚子里待足了七个月……”
若是真不想要,怎么会留孩子在腹中这么久?
除非……
那本该属于她的生育权,她都没法自己做主。
黎明悦苦笑却残酷地道明事实:“我只是没办法……要不是为了拿它当筏子逃出去,它绝对活不到现在。”
直到现在,她都没有询问孩子的性别,更别谈关心的只言片语。
不过,陆仪霜倒觉得正常。
那孩子身上流着仇恨的血脉,他或许是亲生母亲这一辈子最恨的人,这叫黎明悦如何淡然面对?
更甚者,从旁观者的角度看来,孩子是无辜的啊!父母之间的恩怨,怎能牵连到后代身上?
虽然理智又客观,但难免缺了一丝感性的同理心。
可黎明悦并不在意别人的看法,当她亲眼见到那个极为像她的女婴时,心中千里冰封的水闸骤然崩塌。
这孩子身上几乎没有一丝像她生父的地方,仿佛全然由她一人诞育下的子嗣。
她和她母亲一样,生了一双明艳的大眼睛,炯炯有神。
虽然瘦弱,浑身上下没多少肉,但精气神十足,丝毫不认生,任由一群陌生的大人抱来抱去。
黎明悦抱着她那么久,就没听她哭过,只知道一味的傻笑。
“真是个傻孩子……”她茫然地与孩子对视,喃喃自语,仿佛在逗小姑娘,又仿佛在自嘲。
陆仪霜忽然发觉,世界上最软的其实是母亲的心。
哪怕她历尽磨难,但第一眼见到孩子时,还是选择主动上去拥抱。
母女俩沉浸在温馨的亲子时刻,但对面床的产妇却不屑地嗤笑:“不过是一个女娃,有什么好看的?”
黎明悦没理会她,专注的眼神从未离开过小婴儿。
可陆仪霜蹙着眉,实在听不惯她这说辞,当即反驳:“你也是从女孩儿长大成为女人的,按你这么说,那你自己又算什么东西?”
她噎了一下,但依旧梗着脖子犟着坚称:“女娃本就没啥用处,生下来就是赔钱货,我要知道我生的是个女娃,还不如堕了算了!”
陆仪霜知道与她这种人是讲不清道理的,所以连忙捂住女婴的耳朵,装模做样地阴阳怪气:“哦哦哦……乖宝宝,我们不听不听”
自甘轻贱的人尊严撒了一地,才成了她所言的赔钱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