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那时候快乐吗?”陆仪霜试探地问。
黎明悦许久没有回答,或许她也不清楚。
年少轻狂时,凭空生出的勇气踏破压抑的四周,恐怕她当初只想一味地死不旋踵。
复杂的冲动后,情绪的余韵中,可能有释怀,有豁然,但并不在意快乐与否。
“实际上,知青证上的陌生地址我从未听过,我坐着未知方向的火车,面对着乌七八糟的一地鸡毛。”
黎明悦苦涩地想要缩成一团,却被偌大的肚子阻碍了行动。
“我不会耕地,每天下工后,都要点着燎眼的煤油灯,一夜夜反复挑破通红的血泡,直至日久成茧,掌心戴上磨钝的铠甲。”
陆仪霜探出手,轻轻拂过她的手心,两种截然不同的肌肤触感相互抚摩。
心中忽然冒出一股错综复杂的情绪,似乎有点儿莫名的惭愧,但更多的还是怜爱共情。
她承认自己拥有难得的幸运,却并没有因拥有这份罕见的福气而洋洋自得,反而因此更加疼惜对方的苦楚和遭遇。
若说她算是上位视角,那最不应该做的,就是把侥幸视为自有资本,并以此傲慢地居高临下,甚至藐视劳苦大众的不易。
黎明悦艰难地翻过身,她想面对着陆仪霜,而不是空荡荡地望着窗外白花花的雪。
没人意识到何时下了雪。
她讲述了一夜的往事,越说越沉静,到此时已称得上心如止水了。
哪怕后来提起害她至深的人,也只是淡然处之。
“那时候很累,可我没有一刻是想要回家的。和别的下乡知青不一样,我情愿自己在那里扎根立足,经年之后,长成一棵蓊郁葱茏的参天大树,为我耕耘过的每一寸土地,播撒过的每一粒种子,遮风挡雨。”
哪怕她现在仍深陷困境,可陆仪霜却从她的话里、她的眼神中,察觉出一丝生机。
曾源于启蒙时的凌云壮志,直至现在仍不改初心。
陆仪霜深深地认识到自己错了,她不该一开始就将这样的女子简简单单划分到“美强惨”的标签栏中去。
黎明悦永远是鲜活的。
她的心理看似沉疴难起,但她的灵魂却长乐永康。
“我高中学的还算不错,所以在村里帮着开办速成识字的课堂,又跟着赤脚大夫后头儿打下手,农忙时听村民议论庄稼增产,农闲时又看社员们上山捕猎,下河凿冰……”
“宣传员说的果真没错,农村的天地那么广阔,几年下来,我身体力行地尝试了城市里永远学不到的东西。”
可惜,福不重至,祸必重来。
黎明悦垂眸,隐去了一丝憎恨,风静浪平地阐述:“我还在村里,遇到了一个自以为和我志同道合的对象。”
陆仪霜偏头凝视着看似安然的女人,心知这恐怕就是她的人生转折点。
“年末分粮,他站在村里的高台上发言,当着所有人的面说,敬佩我迎难而上的精神,作为城里来的知青,不娇气,也从不嚷嚷着劳累,希望能成为和我一样踏实肯干的人。”
“当时我还不认识他,但想着我不缺朋友,多一个不多,少一个不少,便没有回应。”
“但村里其他人说他为人可靠,忠厚善良,又是出了名的老实人,向来笨嘴拙舌,从没见过他对哪个女同志如此夸赞,所以纷纷议论他是喜欢上我了。”
谤讪之言,出如涡沦,一息之波,流于无限。
陆仪霜想都不用想,就已了然后来的故事走向。
如她所料的那般,黎明悦笑了笑,嘴角的弧度挂着明显的嘲弄,“我性格孤僻,起初也没信,只当这些流言蜚语为耳旁风,听过便散了。”
“可而后,他经常出现在我面前,手里要么捧着一本书问我学业,要么扛着锄头主动帮我翻地。次数多了,我也不好再给人冷脸,我们开始熟识,村里的闲话也就越来越多。”
“我并不在意外人说什么。当初后娘嫁进我家,大院里的人也都说人生最苦有后娘,多数怀揣坏心肠,我就从未信过他们的话。”
陆仪霜微微颔首,表示赞同。
理性人逐利,可人并非都是理性的。
世间最复杂莫过于感情,谁真谁假,孰是孰非,恐怕只有当事人知晓。
“我信我自己的眼,却忽略了人生来会伪装。”黎明悦此时再也无法压抑情绪,双眸陡然睁开,渗血的红线如蜘蛛丝般覆满了眼白。
“村民以为他是老实人,我以为他同我一样身负理想,就连与他日夜相处的家里人都不知道他是个,他是个……”
这句话没能说下去,她无助地捂住双眼,瘦骨嶙峋地身材撑不起陆仪霜的线衣,袖子滑落一截,露出条条块块的青紫瘀痕。
陆仪霜眼尖地发现,鲜明的新伤之下,掩盖了更为狰狞的旧伤——烙痕、划痕、鞭痕……
而这,露出的不过是冰山一角。
黎明悦一回想到他,精神就开始癫狂。
“我错了,我真的错了……”她开始疯狂地道歉。
不知道是在跟谁道歉,难道是过去的自己吗?
陆仪霜握紧她的手,温柔地笃定:“你没错!错的从来都是施害者,是那个迫害你的人!”
女人的手指瘦削,关节凌厉,指节凹陷,细若枯槁的芦苇杆。
握上去有些硌手,她丝毫不敢用力,生怕一不小心就会折断,亦如对方纤细的脖颈,底部那几近消散的淡红指印。
然而,黎明悦已经完全陷入到了自己阴暗的世界中,无法自拔,根本听不到她的安抚。
陆仪霜焦头烂额,甚至怪起了自己:她干嘛要跟黎明悦谈心?好好哄她睡着不就没这回事了?
碍于单人床的狭窄和对方脆弱的身体,她也不敢上前强行控制。
正当她罔知所措时,黎明悦忽然捂住肚子,痛苦呻吟,额头上冒出豆大的汗珠,本就沧桑的面庞皱成一团。
陆仪霜慌了神,连忙掀开被子。
果然,洁白的床单被一片正在蔓延的鲜红浸染。
“黎明悦!你撑住,我去找人!”当机立断,她连外套都没来得穿,直接跑到前台问,“房间里有人快要生产了,你们这最近的医院在哪?”
前台女同志一脸茫然,还没弄清楚招待所里怎么突然冒出一个孕妇,就见走廊里另一间房开了门。
是贺淮洲。
他相对来说更熟悉地形,清楚招待所离厂医院很近,步行不到五分钟。
于是立刻做出计划:“同志,直接打电话给厂办医院,让他们提前准备好,我们这边很快就会将产妇送过去。”
“霜霜。”他唤了一声陆仪霜,然后拉起她往回走,“你那里有没有类似于担架的物品?”
陆仪霜连忙点头:“有!”
她在药店里几乎快要落灰的医疗保健器械区看到过。
趁贺淮洲回去叫王秘书的时候,她偷偷把折叠担架拿出展开。等两个男人过来帮忙挪动孕妇,轻轻放到担架上,一行人将黎明悦安全地送到了医院妇产科。
三人手上满是鲜血,依次去洗手池洗干净了,在妇产科门口的长椅上排排坐。
陆仪霜不好意思地对王秘书说:“对不住啊……这一晚上光折腾你去了。”
王杰人高马大,块头跟退伍的贺淮洲差不多健壮,看上去像是个憨厚直心眼儿的男人,但实际上更擅于眼观六路,耳听八方。
他对领导的妻子并不阿谀奉承,但话说得也很漂亮:“这就言重了!咱可是要学无私奉献的精神,争做雷锋同志一样的人!”
陆仪霜靠在光洁的墙壁上,略显疲惫,“不管怎么说,我和淮州的私事终究是麻烦你许多,等你们公务结束,我请你吃顿饭。”
她转头看向贺淮洲,双眼发直,谨慎地问:“这样不算裙带关系吧?”
男人摸了摸她的头,不禁发笑:“当然不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