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7章 自由的滋味

星月当空,夜幕沉沉。

夜里,黎明悦睡得并不安稳,翻来覆去,呓语连连。

她总是梦到过去几年在李家遭受的苦楚,几经惊醒,难以入眠。

与那些不堪入目的日子相比,这几天的颠沛流离实在算不得辛苦。

她睡得不踏实,同一张床上的陆仪霜也无法安眠。

“明悦,你怎么了?”在枕边人又一次陷入梦魇之时,深呼喘息的动静吵醒了她。

陆仪霜几不可闻地叹息,轻轻拍着她的肩膀,“明悦,醒醒。”

黎明悦双手胡乱挣扎,偶尔还会牵连想去唤醒她的陆仪霜,口中不停地呢喃:“别过来,你别过来……”

“明悦!”

“明悦!你醒醒!那都是噩梦!”

陆仪霜灵敏地躲闪着无意的攻击,快刀斩乱麻地扣住她的手腕,见到她麻木又恐惧的双眼睁开,终于松了口气。

“你可算是醒了。”

松懈之余,她回想了这一整日的奇妙经历,虽然坎坷忙碌,但她却并不后悔把人捡回来。

佛曰: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

更何况,同为女子,见其落难,她怎能忍心冷眼旁观?

黎明悦将被子提至下颌,遮住半张瘦削苍白的脸,陆仪霜以为她又要睡了,便不再扰人入梦。

可没想到,却听她说:“仪霜,我、我想跟你说说话……可以吗?”

她显然是觉得睡前夜话的活动格外搅扰絮聒,但她一闭上双眼,满目猩红扑面而来,委实夜不能寐。

在几次三番的折腾后,陆仪霜也失了睡意,翻了个身面对她,“可以,你想说什么?”

“我也不知道。”

陆仪霜算是被她这软塌塌的性子磨得没脾气了,主动询问:“我们互相聊一聊对方身上的事呗?比如跟我说说你曾经做过最开心的事?”

她故意这么问,并非天马行空地瞎说,只是察觉到对方的求生欲望几乎为零,想借此唤醒她的美好回忆。

黎明悦想了很久,时间漫长地从指缝间流逝,脏兮兮的窗户玻璃上映出昏暗的日月丽天。

冬日里晨昏交际的时间好像很短,眨几次眼的工夫,姮娥已下,东曦既驾。

正当陆仪霜行眠立盹、眼皮打架之时,久违的回答在耳边响起:

“我最开心的事……就是小时候陪我娘去街道领糊纸盒的报酬,其实得不到几个钱,但那时候家里穷,我爹还没幸运地进厂工作,我娘还常年生病。”

“炕柜里放钱的破纸篓好像真的破了个大洞,零零散散的几分钱便从那洞里哗哗溜出去,只见出,不见进。”

“虽然糊一千个才得五毛钱,但几毛钱不是钱?每次跟在我娘屁股后头儿去领钱时,路上若遇见了卖冰棍的,她鲜少地大方,让我自己随便挑一根。”

“好笑的是,我那时候不挑我喜欢吃的,只挑那根最贵的,哪怕那并不是我爱吃的奶味儿。许是这个原因,所以哪怕那挑担子的老头儿一个月也就见我一次,却回回夸我真会吃。”

她的话语逐渐温馨,陆仪霜随之莞尔一笑,正想再引导她多说一些暖人的回忆时,她的情绪却急转直下。

“我最后一次吃冰棍,他也是这么夸我的。”

“我当时以为,是那老头儿妙语连珠,惹得我们一圈人哈哈大笑,我娘才会破天荒地多买了一根。”

“但后来才知道,她是……”黎明悦哽咽地哭诉,差点喘不上来气,“她是病治不好了,所以觉得不能再往那无底洞里扔钱打水漂,省下浪费的钱还不如给家里人买点好吃的。”

“她临终时还说,等她走了,我一定要想吃什么就买什么。这一辈子没多少机会,想做什么就去勇敢尝试,自己过得自由自在才最重要。”

陆仪霜听得心塞,鼻腔发酸,仿佛有块坚硬的石头堵在喉头,忧郁的气氛久久不能消散。

她轻擤鼻子,压下沉重的心绪,问:“那后来呢?”

“后来啊……”

黎明悦逐渐恢复正常,语气愈发平淡,安静到仿佛在诉说别人的故事。

“后来我爹娶了新媳妇,她为人不错,待我也很好,并没有因为我不是她亲生的,就对我和她后生的儿子厚此薄彼。”

“再加上,她是厂里老干部的女儿,我爹走大运地顶了他老丈人的工作,顺利端上了铁饭碗。有了工作有了钱,生活条件越来越好,那段时间我过得也算幸福。”

陆仪霜下意识觉得此话未完。

果不其然,黎明悦怅然地深吸一口气,继续道:“但自我那个同父异母的弟弟出生后,在那个家里,跟我唯一有血缘关系的父亲仿佛就不再是我父亲。”

“他的目光很少在我身上停留,我与他的距离也在不断拉远。甚至,我们父女俩刚说上一句话,便想立刻停止交流。”

她偏头望向窗外,黎明破晓,初见天光,终了,喃喃细语:“可我不怪他。”

“他有了新的家庭,那么圆满幸福,值得庆幸。”

“他是我爹,所以我不怪他忘了我娘的忌日,也不怪他忽略我的生日,可我真的无法再继续待在那个拥挤到丝毫容不下第四个人的家里了。”

陆仪霜问:“所以你从家里离开了?”

“嗯。”黎明悦苦笑,用带着嘲讽的语气挖苦自己,“那时正值上山下乡,我想逃的渴望达到了巅峰,但更想如教员口中的那样,在农村广阔的土地里大有作为,成为一个为国家有所贡献的、自由自在的人。”

陆仪霜点点头,既肯定她的初衷,却又联想到她现在的处境,想必这不顾一切、奔赴梦想的途中,定然发生了难以预料之事。

“你去了吗?”

答案是显而易见的——

“我去了。”

“我瞒着家里人,偷偷跑去知青点报名。等通知传到家里时,我爹勃然大怒,第一次对我红脸斥责,我后娘把我锁在屋子里,连忙跑回娘家,让她爹去找关系把名字换下去。”

但这几乎是不可能的。

谁也阻止不了通往乡下的火车的必由之路,也无法阻挡她迈出这道门槛的坚定步伐。

在她跳出窗,关上大门,回看这幢熟悉又陌生的房子时,黎明悦似乎明白了她娘临终时所说的“自由”的滋味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