暂且不谈那些远大理想,陆仪霜乘上去往滨城的车。
出了县城的公路逐渐开阔平坦,东北平原得天独厚的地理条件极大地促进了交通运输发展。
除了自然资源丰富和人民团结奋斗等主要因素以外,老话还说,要想富先修路,难怪东三省被称为“共和国的长子”,也是新华国成立以来率先富裕的区域。
后半程途中上来一个大肚子孕妇,身旁也没有别人照顾,摇摇晃晃的样子令人心惊。
乘务员从最后一排座底下掏出一个小马扎,陆仪霜看着她弯腰坐下都难,实在艰辛,立刻起身让座:“咱俩换换吧!我这快到了。”
孕妇狼狈不堪,衣衫褴褛,满头大汗,撑起精神腼腆一笑:“谢谢你!”
旁座的大娘见她起来让位,刚抬起的腿也就放下了。她帮陆仪霜扶着孕妇坐到靠窗的位置,还从网兜里摸出几块橘子皮,“大着肚子出来不容易,你要恶心就闻闻这个。”
“谢谢大娘!”
孕妇看起来很年轻,神态却很疲惫,见陌生人都如此照顾她,似乎又回想起了什么恶劣难堪的回忆,不禁热泪盈眶,颤抖着哭泣。
有生育经验的热心大娘连忙劝她:“怀孕最重要的是心情舒畅,千万别大喜大悲,就算不为了孩子,也得为了你自己的健康着想。”
跟着点头的陆仪霜坐在小马扎上,为了保持平衡,不得不抱成一团,但经不住客车的前后晃悠,整个人似不倒翁颇为滑稽。
孕妇破涕为笑,斯斯文文地抹去眼泪,问道:“我想打听一下,滨城前两年的机制厂搬到哪去了吗?”
大娘不知:“我也是头一回出县里。”
陆仪霜却有点印象,因为贺淮洲所在机床厂,这次的合作单位就是一个机械厂。
“我要去的也是机械厂,在瓦房区那边,就是不知道咱俩说的是不是一个地方。”
可惜孕妇同志只知旧地址,不知新地址;而陆仪霜只知新地址,其他一概不知,两人鸡同鸭讲,半天对不上地方。
还是前门边的女乘务员看不下去了,在汽车发动机的轰隆嗡鸣声中,转头大喊:“对!你俩说的就是一个地方!前两年机制厂改名合并成了第一机械厂,去年刚搬的家。”
孕妇喜极而泣,精神状态极其跌宕,一时间又哭又笑,眼神迸发出激动的光芒,仿佛濒死之际却突逢生机。
陆仪霜好奇地投以目光,其实不止是她,车上周围其他人也不动声色地观察这个“疯癫无状”的妇女。
几丝不明的恶意掺杂其中,但更多的还是恐惧城门失火,殃及池鱼。
陆仪霜犹豫了下,终究还是开口:“你若与我顺路,我们倒可以一同前去。”
晴天白日,空间在手,她并不担心自己的安全问题。更何况,估计没有哪个人贩子会如此女般引人注目。
孕妇这一路逃出来遇到不少好心人,似乎她前几年苦难的磨砺,所积攒的运气都耗在了今日。
可若是真的幸运,老天又怎会狠心让她身陷囹圄数年?
“谢谢你,真的谢谢你……”
她的嘴里好像只剩下了道谢,瑟缩地裹了裹身上的破洞漏风的薄夹袄,内心羞愧却无可奈何,因为如今她身无分文,仅有的钱缴了车费,随身携带的粮食和水也已消耗殆尽。
如果没有人带着她去,恐怕今晚都得在外面过了。
残冬腊月,岁暮天寒。
可想而知,她的结局会是怎样的凄凉。
陆仪霜撑着下巴,忍下因晃悠而反升的呕意,宽慰道:“出门在外难免遇到麻烦,今日我帮了你,说不定以后我遇到难处了,也有人帮我呢?”
或许这样将心比心的说法,更能令孕妇接受。
她轻声道:“若是我能顺利回去,一定会回报你的……”
陆仪霜连忙摆手解释:“你可别想那么多,我帮你不是为了图你汇报的!”
她单纯觉得,世道讲因果,多行善事,哪怕没有福报,也算给自己积德。
“我知道……”
孕妇不再多言,累到极致,瘫靠在坚硬的座椅上,麻木地放空大脑。
车继续缓慢地行驶,在陆仪霜忍受不住满目眩晕感之时,终于停靠在了终点站。
她小脸苍白,要呕不呕的窒息感堵在嗓子眼,倒是歇息过后的孕妇看起来精神反而比陆仪霜要好上许多。
孕妇内心愧疚极了,站在旁边措手不及,连忙道歉:“对不起……都是我跟你换座,我不知道你晕车这么严重……”
陆仪霜趴在窗台边,弯腰对着屋檐下的小水渠,不在意地挥挥手,“知道又能怎样?是我要跟你换的,怪不得你。”
“再说了,我天生晕车,长途车更甚,是坐哪都晕的老毛病。你要是坐在那小板凳上,早晚出个好歹……”
她说完才觉得晦气,连忙“呸呸呸”三声。
“走吧!趁天儿还早,去问问前台公交站在哪,早点去……呕……早休息!”
最后三个字,几乎是她咬牙切齿才喊出来的,仿佛在向上苍立下不可违逆的誓言。
“嗯嗯。”孕妇不谙世事,好奇地张望周围,对一切都很陌生的样子,仿佛是从某个深山老林里跑出来的。
这让陆仪霜不禁怀疑,这人怎么比她还不像七十年代的土著?
罢了,这样深究下去又能如何?
权当她日行一善,好事做到底,送佛送到西。
“对了,我还没问你叫什么?”
孕妇下意识回答:“我叫贱……”
可当说出第一个字,她就顿足不前,话音也戛然而止。
“见什么?”
无人应答,陆仪霜蹙眉回头,却见她倏然泣不成声,泪如雨下。
“不是贱……我不叫贱女……”孕妇扶着肚子,无力靠在门口的大石柱旁,哀痛欲绝。
怀孕期间的女子,激素紊乱,会造成诸多心理问题,抑郁急躁也是常有的事。
可自从她遇见这位女同志的那一刻起,对方无时无刻不在悲伤,不在哭泣,从其身上完全挖掘不到求生的意义。
虽然陆仪霜没有任何妊娠经验,但后世网络媒体发达,信息流通迅速,从她对于抑郁症的粗浅了解来判断,这人十有八九怕是患有心理疾病。
她上前扶住对方,尽量放低音调,轻轻道:“你不想说,我就不问了。我们先回家可好?”
熟料,孕妇却定在原地,执拗地喃喃自语:“不!我要说!我要说……”
“你想说什么?”
“对啊……我想说什么?”
孕妇恍惚片刻,忍泪含悲地望向陆仪霜,声音里充满着挣扎与痛苦:
“我……我叫……”
“我叫黎明悦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