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仪霜第一次登门武家,光是那岌岌可危的破洞木门,就已经深刻诠释了这家的极度贫困。
虽一贫如洗,空无一物,但小院干净整洁,空着的鸡笼井然有序地架在草棚底下,旁边堆了一些劈好的柴火,并不是很多。
这里既没有想象中的枯黄杂草,也没有下不去脚的鸡鸭鹅屎,只是一眼望过去空荡荡的,难免荒凉。
不似贺家到处生机勃勃,东面满墙爬山虎,西边歪垂柿子树,后院菜圃旁,还有贺父搭的葡萄架和几棵山樱桃树。
想来也是,连眼饱肚饥都成了奢侈,又怎会耗费心神去折腾其他闲情逸致的玩意儿?
仓廪实而知礼节,衣食足而知荣辱,自古以来,不外如是。
她今天特地带着三个崽一起上门拜访,素日里小易他们仨和武家兄妹玩得也不错,正巧在场活跃一下气氛。
“小易哥哥!”
武长岁一见他,当即下炕,噔噔噔跑过来,牵住他的手,似雏鸟归巢般热络亲切。
“我哥哥给我做了竹蜻蜓,你们看……”
她当然也没忘记招待安安和宛宛,两只手忙不过来地平均分配给三个人,小家伙儿焦头烂额,一下就体会到了热闹的烦恼。
小孩子有小孩子的社交活动,大人也有大人的正事要谈。
俩人去到无人的隔壁屋,潘欣茹搓了搓手指,十分紧张,仿佛从陆仪霜口中即将说出的不是一份活计,而是对她未来人生的命运审判。
“你别着急。”陆仪霜笑了笑,“我听说你针线活不错?有没有你以前的手工给我瞅瞅?”
她连忙点头,翻箱倒柜找出一堆碎布头,似乎是觉得有些拿不出手,面带羞愧:“我家没有成块的布料,这些都是钱婶和其他几位婶子攒下来送我的。”
碎布头虽小,但好好裁剪拼接也是可以废物利用的。
最常见的就是缝在衣服破洞处打补丁,手巧的妇女变废为宝,用布头给孩子们凑一个书包,五颜六色,奇形怪状,有点类似于后世流行的元素混搭风。
不过大多是一些简单的条纹、格子、撞色,稍微复杂也就是剪出星星、花朵、小红旗、工农徽章等花样。
不过,如潘欣茹这种精致美观的小兜兜,陆仪霜还是觉得耳目一新——锁边规整,就像是缝纫机跑出来的一样,背面线条走势流畅,四角还附带了颇具设计感的刺绣小图案,反而倒有点像私人定制的LOGO……
虽然以后世的机械化生产,这点精细化突破不在话下,但现在就难免出人意外了。
陆仪霜觉得,她好像挖到了个宝。
忍不住地赞不绝口,她顺嘴问了句:“这你自己想出来的?”
“是。”潘欣茹红着脸,不好意思,“年年和岁岁他们说怕弄混了,所以我就绣了不同的图案。”
两个不同的背包兜兜,男孩子的头像是蓝绿色系,女孩子的头像是暖黄色系。
“你以前是专门学过吗?”
陆仪霜在校期间承接过学生会的非遗宣传项目,为此拜访过一位传统刺绣大师,那人名叫叶慧贞,年纪轻轻,三十出头,天资聪颖,技法了得。
有幸得她指导过一段时日,现在回想起来,那时基础手法的教学步骤总感觉有些潘欣如的影子。
“我娘以前是南方的绣娘,在逃难流亡途中嫁给了我爹,随他定居老家滨城,没多久生下了我,我都是跟我娘学的,但那时候不懂事儿,不爱在架子边拘着,老想出去玩儿……”
可惜老两口好不容易盼着闺女出嫁,结果不幸因病去世,苦了大半辈子,最后也没能享上天伦之乐的福。
既谈到伤心事,陆仪霜便不再多问,只道:“你这么好的本事,怎么不以此谋生?”
潘欣茹苦涩微笑:“我也想过,但我绣花成,可制衣的速度不如隔壁村的老裁缝。我做得慢,所以人家宁愿多跑二里地也不会放我这儿。再说了,咱乡下人不太讲究好不好看,要求不高,能穿就行,这布料染色差不多可以了,哪管绣不锈花呢?”
这话糙理不糙。
可以说如今行业大环境都是这样,工厂制作出来的成衣就是老裁缝的打版标杆,大幅提高规模化生产效率的手段之一就是批量产出同质化商品,所以几年不会更新换代的流行服饰也基本定型。
但是在陆仪霜看来,潘欣茹缺的不过是一台缝纫机罢了。
而且,找对目标客户群体也很重要。
省城、市区、县城、公社、乡村,地域管辖由大到小,审美要求的严苛程度也在逐渐放宽。
潘欣茹的手艺要想卖上价,那就不能拘泥于小小村落,起码得卖到县里去。
“你如果想干起来这门生意,得准备不少东西。”
陆仪霜见她拿出所有家伙事儿,仍旧摇摇头,“你这做些小手工还行,但衣服、被面这些就折腾不开了,你需要缝纫机、码边机和熨斗……”
“我家……买不起这些大件。”
陆仪霜完全不在意,“所以这就是我来找你的目的。”
潘欣茹若想正儿八经地当一个裁缝,就绝不可能自己单立门户。
虽然这年头也不是全然没有个体户,比如崩爆米花的、卖冰棍的、剃头匠、磨剪子戗菜刀的……这些都勉强合规,但基本上只允许残疾人和孤寡老人做这类行当。
所以就必须像邻村的老裁缝一样,挂在大队名下,赚了钱都交给大队,然后按照工分合计分钱。
而想要成为村里的裁缝,那这些工具必不可少。
“我以固定资产投资,占取股份……”陆仪霜忽然顿住,觉得这些术语不利于沟通,立刻换了一种说法,“就是我来买大件儿,然后这些东西就全归你,但你最后赚的钱要分我四成。”
来之前,其实她倾向的是另一种方案:她买缝纫机,潘欣茹给她打工,由她来承担卖不出去的所有亏本风险,起码能保障对方的底层收益。
但销售市场只局限于黑市,名不正言不顺,风险较大。
可来之后,她见识到了对方的能耐后,果断更换掉保守的pnA。
靠山吃山,靠水吃水。
有潘欣茹这手艺在,陆仪霜十分自信绝不会亏损,所以便大胆地让对方参与进来。
村里的保底工资不能丢,在黑市扩大的未来销售市场也不能落下,而陆仪霜只要黑市那一部分的四分利,明眼人都能看出来这是在照顾她们一家。
即使潘欣茹再不通财务,也能看出来自己占了大便宜。
那几样东西最起码得三百多块钱,自己却什么也不用掏,便可获得几乎全部的收益,这叫她怎能不亏心?
“不不不,不能这样!”她急得都要哭了出来,“你已经帮我大忙了,我不能这么没良心,我只要村里发的工资就够家里买药治病的额外开销了,不能再拿你的钱……”
陆仪霜没想到之前的一路顺畅,最后会卡在潘欣茹这里。
她耐下性子,掰开揉碎了给她解释:“我购入那些缝纫机等物件,确实要花三百多块,但评估入账价值也是要考虑使用年限的。可你的手艺不一般,只要人肯干,就能一直干下去。”
“我承认,我是在这上面让了些利,但我也不是乱发好心的冤大头。你就当我现在退一步,是为了表达以后进一步的合作诚意。”
陆仪霜向来喜欢走一步看三步,离改开确实还有六年,但她觉得只要潘欣茹撑过来这道坎儿,以后自己开家缝纫店,或去学些知识去当刺绣师、设计师,都是不错的出路。
而她呢?
自然希望小钱钱多多益善,届时投钱参一股,坐等收资,岂不快哉?
虽然这样是最理想化的结果,不免失真,但她崇尚乐观积极,尤其是在对抗困难之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