村子口的大柳树下聚集了一堆人,陆仪霜远远就望见乌泱泱黑压压的一片,瞧着就令人眼晕,密密麻麻的压迫感奔涌而来。
小孩子眼见,没到地方就开始叽叽喳喳指着自家爹娘,脸上都是压抑不住的兴奋。
或许对他们而言,之前在医院时的哭闹,不过是莫名睡了一觉后,醒了却没见到家人的短暂不安。
这样也好,不会给他们心中留下太多的心理阴影。
但……
她低头看了眼异常安静的小姑娘,不得不多加思虑,毕竟安家是除了她以外唯一目睹犯罪现场的人了。
可这孩子之前并未表现出任何异样。
再者,时下人连饭都吃不饱,怎么会关注心理健康问题呢?
其实她不知道的是,沉默的安家一直在盯着前排两个公安同志的警服,突然努起嘴,信誓旦旦地抬头对她讲:“三婶儿,我以后也要当公安!我也要像你一样保护大家!”
她更小的时候想当仙女,随手一变,吃穿不愁。
现在仍想当仙女,只不过是像三婶儿一样的仙女。
陆仪霜怔了下,随后摸摸她的小脑袋,眸中溢出一抹笑意,“想好了就努力去做!身体要强健,文化要过关,当一名为人民服务的公安同志可不是说说而已哦!”
她当然自豪于成为孩子心目中的榜样,但更自豪于孩子找到了前进的目标。
车门打开,夫妻二人把孩子挨个抱下车,他们如小炮弹似的冲向自家爹娘。
转眼间,身边只剩下小易、安安和安家。
陆仪霜没看见贺二嫂,正纳闷之时,却见一个胡乱扒拉着人群的妇女,头发凌乱,眼底乌青,不过一夜便形如槁木,萎靡不振。
她疯癫无状,高昂尖锐地喊叫:“安家呢!我的安家呢!”
以贺二嫂目前的精神状态,陆仪霜抱住安家,不敢一下子就还给她。
可对方已然发现自己的孩子,跌跌撞撞地奔向他们,从眼角流至下颌的泪水划破空气,无声地坠落地面。
她随意地用手心抹了把下巴,接着背过手擦干了颧骨上的泪痕,疯狂地跑到了女儿面前,可在触碰的那一刻胆怯退缩了。
刹那间,贺二嫂忽然想起,是自己的满不在乎,居然让一个五岁的孩子,去看着另一个五岁的孩子,才导致安家被拐走。
她不敢碰她了。
身为一个对她不甚上心的母亲,万分恐惧女儿知道事情的真相。
如果她没回来呢?
如果她不是被陆仪霜救了呢?
如果她发生了比拐卖更糟糕的事情呢?
而这一切的一切,都是因为她这个不称职的娘!
庄四楠的喉咙宛若被一双无形的手死死掐紧,尤其是在见到女儿脖颈上那一道红痕后,仿佛那道伤痕深深烙进了她的皮肉之中,呼吸越来越困难,直至眼前一片黑暗。
耳边传来沉重嗡鸣的撞钟声,她恍惚了片刻,绝望地心想:自己尚且如此难受,那女儿被人掐着脖子时,又该有多痛苦?
陆仪霜蹲下,伸出手在她眼前晃了晃:“二嫂?”
庄四楠回过神,伸出去的手停滞在空中,进也不敢,退也不愿。
当她被愧疚与愤恨不断撕扯时,一双小小的手握住了她的手指,孱弱幼小却给予了重获新生的希望。
安家眨着眼睛,沙哑地对她说:“娘,回家。”
幼崽总是愿意给大人许多次错误的机会,直至她也成为大人。
贺二嫂倏地跪地,忏悔的声音格外笨拙,猛然抱住安家,仿佛抱住了自己的唯一,可手臂怎么也不敢收力,生怕把女儿弄碎了似的。
她大放悲声:“安家啊……娘的安家啊……”
女人粗糙的手指插进孩子干枯发黄的头发,来回顺着梳下,借此来确认怀中的幼童并非幻觉。
“娘错了……娘对不起你啊!呜呜呜……”
安家茫然,脑子没弄明白时,手已经搭上亲娘的手背,执拗地重复:“娘,回家!”
简单三个字,足以慰悲伤。
贺二嫂哭着哭着就笑了,一把将她抱起,头也不回地喃喃道:“回家……好,我们回家……”
闵容容抱着书站在人群边上,从旁目睹这一出感人肺腑的亲情大戏,倏尔喟然长叹。
别人或许不清楚庄四楠与贺安家的母女恩怨,她脑海中上一世的记忆可不会不知。
上一辈子,贺安家没有被拐走,而是一直留在贺家平安长大,她这一辈子的所有劫难都是来自于亲生母亲。
在她印象中,受原生家庭的影响,庄四楠是个极度重男轻女的人,这一点明晃晃地体现在她对儿子成才和女儿安家的态度上。
家里若缺衣少食,那必然缺的是贺安家的那一份,而永远不会缺贺成才的东西。
家里若不愁吃喝,那贺安家碗里也总比她哥哥少些什么,今日是冰箱里从不缺鸡蛋的一枚荷包蛋,明日便是一件不打补丁的新衣裳……
总之,哪怕是不缺那一分一厘,庄四楠也不会将其用在女儿身上一寸一毫。
在日积月累的偏心下,贺安家习惯了在家里当一个隐形人,不争不抢,不哭不闹。
然而,懂事的孩子没糖吃。
她一味地忍让,换来的是母亲的冷漠,哥哥的鄙夷,父亲的忽视,还有不征求她同意就妄图定下的婚事。
“你都读完高中了,家里供不起你上大学,不如把录取通知书卖了,女孩子还是要早早嫁人,你舅挑的人准没错……”
“妹啊!哥看上一姑娘,家里没钱出彩礼,你的嫁了人之后,那嫁妆借我一阵子呗?”
“安家,你懂点事儿,你娘也是为你好,女孩子哪能一辈子不嫁人?去相看对象又不能掉块肉……”
多年沉寂的活火山,没有在沉默中灭亡,而是在沉默中爆发。
贺安家求到爷爷奶奶跟前,借了一笔钱,带着大学录取通知书,只身一人,逃离了这个压抑她喘不过来气的“家”。
后来的事,因为贺家分家,闵容容也不甚了解。
只听说贺安家勤工俭学,一路读到了研究生,后来被公派出国留学,回国工作后只回来了一次,还了贺父贺母当年给她的那笔钱,就再也没出现过。
或许是,踏过经年风霜的人,也许不会再期盼万物复苏。
只有短暂熬过寒冷的冰雪,才会渴望四时充美。
春去冬来,经年反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