刚走出家门口,便听身后传来一声:“陆仪霜!”
她回头,一个身穿粉布衣的俏丽姑娘,跟她打招呼,手里牵着俩孩子。
陆仪霜没见过这人,轻易不敢吱声,含糊地微笑示意。
但黄青萍却不满嘟囔:“什么呀!连招呼都不打,我哥之前还去你家嘞!”
她这么一提醒,陆仪霜忽地想起来:“啊……黄青萍?”
看了看对面两个小男孩,问;“你也带侄子去村头儿?”
黄青萍快走两步,赶上来与她们并肩而行,“可不是,我哥去县里考试,我娘在家看老大老二学习,这俩小的听着信儿了,非要跑出来,我就得跟着走一趟。”
几句话的功夫,就到了村口大柳树下,男女老少分散四周,光大小孩子就数不清了,但所有人的眼睛都齐刷刷地盯着一处。
爆米花的老头推着一个独轮车,载着黑乎乎的圆肚蹦锅,支起的摊子正好摆在柳树下的大石头旁。
在村里游玩的小孩儿看到他来了,纷纷飞奔回家,向父母讨来不容易的三毛钱,舀上一碗大米或苞谷粒,以迅雷不及掩耳盗铃之势,再跑回去村口。
没一会儿,大树前边就排起了一眼望不到头的队。
老头腰间系了一黑色的布围裙,乌黑油亮,看起来上年月了。
他佝偻着背,口里叼着长烟杆,从车上开始依次卸货:风箱,末端带摇柄的蹦锅,上边满是被煤炭烧黑的岁月痕迹,此外还有一个小铁皮煤炉。
爆米花之前,他先点燃煤炉。
往锅里装粮食时,还会问要不要放糖。
考虑到一年也没几次,所以被小孩儿缠得不耐烦的大人们都会加,这样崩出来的爆米花甜滋滋,深得孩心。
然后盖子一合,用丝锥和铁管交叉扭紧。
老头右手转动着圆蹦锅的摇柄,左手不停地鼓风箱,随着煤火越燃越旺,压力表的数值逐渐攀升。
黑蹦锅在煤火上旋转,转了一圈又一圈,只见他不慌不忙,丝毫不急,空当间还抽两口叶子烟,然后才接着继续摇。
不过五六分钟,他慢悠悠起身,右手竖拎起转柄,左手用铁钳扣住底部,把铁锅从煤炉上取下,然后用网袋将锅盖处套住。
黑铁炉里渐渐飘逸出灰白的烟热气,他吆喝一声:“开锅咯——”
于时,原本凑近观察的人皆往后退几步,堵着耳朵闭上嘴。
在众人的惶恐刺激中,他左脚踩住铁锅,右手用铁钳套住开门栓,猛地一用力拉——只听“嘣”的一声爆响,轰响从村口传到山脚,仿佛能贯彻整个小村庄。
香喷喷、白花花的爆米花被崩进袋子里,满心欢喜与期盼的小孩儿迫不及待地赶紧围拢上前。
却见那老头仍然悠哉游哉地翘腿坐在大石头上,伸手从腰后里抽出一根小铁棍,在铁炉上敲来敲去,将粘在炉壁上剩余的米花也装进袋子里,最后撒点糖精,这才点燃他的叶子烟,深吸一口,吞云吐雾。
老头摆摆手,示意他们散开,却根本没效果,只好扯着嗓子喊:“这锅谁的!”
黄青萍从人群里挤出来,高举三毛钱,回喊:“我的我的!”
她隔空踮起脚,希望双臂能变成橡皮筋,实在没法,只能让前边人一一传递过来。
只是到手了,袋口也开了,也不知有没有被贪吃鬼偷吃两颗。
贺大嫂靠着蛮劲儿挤到最前边,掏出贺母给她的两块四塞给老头,顺便递过去四小袋粮食。
“大米、玉米、黄豆、蚕豆各爆一袋。”
她这一袋抵得上人家两碗,因此收费也是两倍。虽说阔气得令人乍舌,可年前也不必再来糟一回人挤人的罪了。
爆米花也没有下班时间,须得等到所有人都爆完了,才算结束。
所以直至晚饭时,老头才推着破木板车,佝偻着背,慢腾腾地消失在村口处的大桥头儿。
火烧云在天边时而成犬,时而化马,宛若画家在湛蓝色的绸缎上肆意泼洒金红色的染料。
洒金晚霞化作老者的披风,斜影逐渐拉长,像是来自土地的画笔,为缺衣少食的黑白色童年底稿描绘出一幅趣意盎然的剪影画。
回到家的陆仪霜坐在炕上抓出一把热乎乎、喷香酥脆的爆米花放到嘴里,细细咀嚼,直至含到软烂,淳朴的食物本味才是自然与汗水的馈赠。
她们刚回来,大大小小都挤在贺父贺母这屋。
“老三家的,小易他们手腕上那是啥?”贺母瞧见还没摘下的腕绳,好奇地问。
陆仪霜这才反应过来,连忙解开,“我怕人挤人走散,所以就栓了根防丢绳。”
她低头对三个崽无奈道:“我忘了,怎么你们也忘了呢?”
安安嘴里塞满不一样种类的爆米花,吐字不清地回:“牙更美干觉哇……”
贺母哭笑不得,“他这说啥呢?”
陆仪霜被他这憨样逗乐了,笑着翻译:“他说压根没感觉,小孩子光顾着吃去了。”
贺母乐不可支,笑得露出牙床,前仰后合,猛拍大腿。
“哎呦,这馋小子心大的呦……”
贺二嫂也偷偷笑了,还不忘嫌弃:“我说你那玩意儿没啥用,小孩手上牵根绳多难看啊?”
“难不难看是其次,安全就行了。”陆仪霜并不在意她的轻视。
安全绳就像是保险,平日里看不出效果,但若出了事,才显现出必要性。
不过她也理解贺二嫂对孩子的放养,平日里,她也从不拘着小易他们疯跑出去玩。
但到了年根儿,多加小心没毛病。
陆母听着儿媳妇们闲聊,时不时插一嘴,又看着一屋子的孩子,只觉心中充实。
贺家枝繁叶茂,和乐融洽,无论贫富,这才是生活的盼头。
可扫到陆仪霜时,她又不免心生忧愁。
自老三回来后,这个儿媳妇就视三个孩子如亲生一般对待。可归根结底,这仨崽有自己的亲爹娘。
除了尚未成婚的老四小五,就老三一家没有亲生子嗣,她都怀疑老三夫妻俩到底圆没圆房?
当初领证三天就回了部队,期间偶有休假回家,直到现在,贺母支起耳朵贴在墙壁上听,也没听到隔壁晚上传出过办事儿的动静……
再者,仨孩子渐渐长大,同住一间屋子,以后就更不方便了。
要是没圆房,往后可咋整呦!
天下父母心,实际上是操不完的心。
老娘的心路历程若叫贺淮洲听到,他也只能苦笑:结婚三年,归来仍是处男身。
可他不清楚贺母有找他唠一唠的打算,陆仪霜就更不晓得老人家的心思了。
哪怕是知道了,恐怕也装不知道。
开玩笑!
她和贺淮洲搭伙过日子,可没说要给他生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