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仪霜愣住,一时间不知该说些什么。
本以为他会对自己嘱咐些注意事项,比如:不要说错话,不要越过界……
没想到就是这么一句简简单单的——相信他。
院长妈妈曾教育过她们,信男人的嘴,不如信母猪会上树,太阳西升东落,世上无人皆是鬼,还有人真的会永生。
虽然从理性上分析这句话毫无意义,但不得不说,她实实在在地感受到了情感的温度与力量。
即便她永远不会将自身安危托付于外人,可此刻确实有被这几个字短暂安抚到。
她冷静地让大脑降温,缓缓抽出被握住的手,好似被烫到无所适从,讪讪咕哝:“行,信你信你……”
更像是为了转移话题,而无可奈何的妥协。
贺淮洲什么也没说,哑然失笑。
早知她不信,还偏想说出口,实在自讨没趣。
许是期盼她会一如往昔亲昵地锤他几下,然后揪着他的脸不放,嘴里念念有词地调侃单纯信任是有多么空洞无力且不靠谱。
他忽然想起来一件事,对陆仪霜道:“这周末回去看看爸妈吧?”
她顿了下,踌躇犹豫:“我……他们见到我不会认为现在的我很陌生吗?”
明明是骨肉至亲血浓于水,如今却有种葭莩之亲莫过疏离,近乡情怯的惶恐与不安油然而生。
“不会。霜霜,爸妈才是最熟悉你的人,连我都能一眼认出你,更何况是他们。”他语气急转而下,装作苦涩地抱怨,“再说,你要是回来了却不去见他们,传出去咱哥率先就得找上门揍我一顿。”
“所以你知道你走这段时间,我是怎么过的了吗?”
陆仪霜隐隐约约有所推测,对外谎称性格大变是患上精神疾病的缘故,但偏偏是结婚以后,任谁都会觉得是这个时间节点出了问题,说破天,贺淮洲总是逃不开责任。
若不是从小看着他俩一同长大,对他还抱着一丁点儿岌岌可危的信任,这事早就闹大了,尽管如今贺淮洲在那边也落不得好。
“那我们就回去一趟,提前准备的东西你都告诉我,然后去了之后,在旁边多提点我一下,我总担心穿帮。”她话里话外还是不免忐忑和紧张。
贺淮洲对上她略带依赖的目光,真切郑重地强调:“霜霜,你本来就是你,不用去刻意扮演想象中的那个虚无的形象。你没有改变,变的是时间,但时间不会冲淡真正的情感,所以放松,现在这样就很好。”
退一万步讲,就算真变了又能怎样?
不为外物所动之谓静,亦为亲缘之情。
“至于要带什么嘛?我上次没能进去门,但听邻居讲大嫂怀孕,全家陪着去医院了,咱们可以带些营养品过去。爸喜欢抽烟,但不健康,你三令五申让他戒烟的这些年,都是含着甘草片,明日我去县医院开一些回来。还有妈的腰疾想必因秋收又犯了,得敷上以前你给她的膏药贴……”
他絮絮叨叨说了一堆往事,字里行间可以明显感受到,他对两家的态度都同样上心。
陆仪霜眼前父母亲人的轮廓逐渐殷实,脑海中也能偶尔拾起零星的记忆碎片。
临去时,又清点了一遍大包小包的礼物:孕妇奶粉和老人奶粉各两罐,一套孕妇装,三身成人服装,叶酸两瓶,钙片、鱼油和复合维生素各三瓶,甘草片五小瓶,腰肌劳损膏药贴一盒,红枣五斤,蜂蜜两罐,阿胶一盒。
就这些东西,陆仪霜还总是觉得不够,直到他们二人都发现空不出手拿不下了,才肯罢休。
她准备这些没有刻意瞒着外人,所以贺家上上下下有心者大抵都能估摸出来,尤为上心的离不开贺二嫂。
“你说说,这不过年不过节的,光明正大地往娘家划拉东西,这叫外人看了,还不得骂咱老贺家多苛待她似的,跟娘家人这么亲!”
厨房乃说小话必经之地,贺大嫂眼观鼻鼻观心,择菜淘米,权当听不见她嫉妒的酸话。
实在听不下去了,便头也不转地回一句:“三弟能赚钱,乐意给人媳妇花,真要不满,也不至于眼睁睁看三弟妹往娘家拿。人家丈夫没意见,娘也没说什么,你在这跳啥脚啊?”
“那咱又没分家,三弟的钱有一部分还得上交中公呢!爹娘不说不代表没想法,保准是抹不开脸撕扯,哪有公婆愿意看儿媳妇往娘家倒腾的?”
贺二嫂觉得这次自己占尽道理,一吐为快,唾沫星子满屋乱飞。
贺大嫂白了她一眼,直肠子的人也学会了阴阳怪气:“三弟妹在爹娘那儿落不落埋怨咱不知道,可你之前偷钱回去可是被当面点过的,我看啊……也未必是撕不开脸吧?”
“你!你扯旧账就没意思了,再说,我那怎么能叫偷呢?今时不同往日,当初那点钱都买不回这一大堆东西!”贺二嫂撇撇嘴,发起另外一种牢骚,“要我说,爹娘就是偏心老三家,咋对她和对我的标准完全不一样嘞!”
贺大嫂都懒得费口舌讲,暗地吐槽:是是是,那明着给和偷着送能是一回事吗?
被嫌怨偏心眼的贺父贺母在隔壁喜滋滋地盘点物件,望着多得快占据一半炕的东西,眉开眼笑,老脸上的褶子乐成了菊花。
“我就说,老三媳妇是会办事儿的,哪怕她好久没回去,满载而归走娘家再正常不过,但依旧怕咱心里有疙瘩,还给咱这屋也送来了。”
贺母心里熨帖得很,尽管从肉眼上看,就知道炕上这堆必然不及她带回去的那些,也无话可说了。
人能想着娘家的时候还带上他们老两口,已然是做媳妇难得的一片孝心了。
倒是贺父熟练地捻着烟叶,奇怪道:“就是送的时候不太对,谁家送东西大晚上偷偷摸摸送啊?那送礼不就得被别人看见才脸上有面嘛!”
“你不懂,这才是老三家的真用心了。”贺母深谙内宅之道,自然对此门清,“这回娘家不避人一是重视亲人,二是给咱做脸,叫外人知道咱老贺家宽和不计较,真真儿的两姓之亲。这私下给咱们,除了一视同仁之外,也是真想让咱自己留用享受。”
她怼了两下一脸懵然的贺父,继续解释:“啧,你想啊!让外人知道咱屋里有这么多好东西,不得被惦记着?就老二家的那个,难道不会三天两头以孩子的名义过来抠点?那到时候,你给还是不给?”
“嗷——”贺父恍然大悟,“怪不得,还是老三送过来的,她也没出面。”
“对啊,就是这个道理。淮洲送来的东西老二家的不敢当面讨,但要换作妯娌,那就敢厚着脸皮了。”贺母数不清第几次挨个摸遍后,才恋恋不舍地锁进炕柜里,留着以后慢慢吃。
这人心都是肉长的,谁对他们好,一眼就能瞅出来。
老大家朴实心眼诚,对他们老两口一心一意,孝顺没话说。可正是这份太实在,才更令父母操心吃了亏。
老二家虽然有自己的小心思,但谁家过日子不都这样?看重小家也不是太坏的事。
老三家虽然前两年不咋地,但如今倒像开了窍,周全玲珑,办事爽利,是个你给她一分、必然会得到十分的体面人。
小四小五尚未成婚,性子还带着稚气,更不必说成家后的事了。
泉水村这边的习俗没有老人必须跟着长房过的传统,往往是谁最孝顺谁主动赡养,最终比的是心软和财力。
但贺父贺母攒下的养老钱足以保证他俩单独活生也不错,所以丝毫不愁那些糟烂麻烦。
大不了,谁养他们,谁就有机会获得那笔意外之财呗!
人本自我,总不能苛求他们老两口春蚕到死丝方尽,蜡炬成灰泪始干,一点后路不给自己留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