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年前,一位名叫杨瑛的武三代来到临县创业。
百花谷飞速崛起。
直接就把临县的友商压得喘不过气。
不过还好还好,我大齐的武者,但凡是年纪大些的,因为见过世面,所以都有一个特性,那就是懂人情世故。
所谓江湖上的人情世故,无非是沉住气、看得开、怂得快。
所以百花谷立派之后,吴畏前后打听了一圈,便知道了厉害,根本不用杨掌门教他规矩,他就已经在考虑怎么当狗才能多喝几口汤了。
于是,根本没有发生任何冲突,吴畏便摆出一副甘附骥尾的模样,处处隐忍退让、伏低做小,百花谷在临县的任何事务都全力配合。
这便是人情世故的好处。
普通的猫头鹰见到凤凰飞过,会以为对方来抢自己的死老鼠,而吴畏看到凤凰飞过,却扔掉爪中的死老鼠,毫不犹豫地跟在凤凰后面、为其护航。
于是凤凰也给了他一点残留的练食和醴泉。
所以,铁线门在他六十五岁时晋升二乙门派。
按照门派发展的客观规律,这本应是他七十三岁后才可能发生的事情。
这么懂人情世故,他对李白龙的态度自然极好。
——毕竟吴畏曾在甲级宗门里读过研,还参过军,又做过访问学者,他知道真正的天才是什么样的。
两边见礼完毕,李白龙看一眼吴畏身后的少年。
那少年十三四岁的样子,却已经筋骨有力、肩宽背阔,眼神湛然有光,肩上的扁担弯如弧月,他看着却毫不吃力,显然底子打得很好。
只是看着一派单纯无邪,望着李白龙,满眼都是好奇。
一副还没有被这世道欺负过的样子。
李白龙指了指他的扁担,笑问道:“世伯来取皇粮?”
“人老力衰,领些嚼谷,胡乱度日罢了。”吴畏抚须道,“我老矣,今生不做他想,儿孙天资有限,只望这曾孙争气。”
他说完,便朝着挑担的少年说道:“阿生,给武魁叩头。”
少年明显有些不太情愿,但碍于曾祖的威权,还是乖乖舍了担子。
“世兄免礼。”
李白龙阻止了他。
少年就坡下驴、顺势没跪,并投来感激的目光,因为自尊得以保留。
而因为没有受这一礼,李白龙自然也免掉了将来照拂一二的道义。
两人都觉得自己赚了。
吴畏老爷子不这么认为,但他毫无办法,不过老人做事讲究火候和分寸,他岔开话题,问道:“武魁是来拜访县尊的吗?”
李白龙答道:“我找冯国忠有事。”
冯国忠乃是本县县尉,总管临县武事,实权在握,乃是县衙二号人物。
尤其本县县尊还是文举出身、熬资历熬出来的吏转官,平素便被功勋武官转业的县尉轻视和压制,这县衙中谁说话最响,那还真不好说。
吴畏刻意结交、着实巴结了县尉大人数月,才让对方对他的称呼从“吴老前辈”变成了“吴老哥”,勉强论上了交情。
而这般出身边军、久经战阵、与县尊分庭抗礼的豪杰人物,在李白龙嘴里,只是轻飘飘的“我找冯国忠有事”。
些许感慨只是升起一瞬,便立刻烟消云散,吴畏客气道:“可有用得上铁线门的?敝派门众武功不成,但跑腿打杂还是得用的。”
李白龙很礼貌地致谢:“若有所需,一定相求。”
吴畏知道这是客套之言,不过江湖嘛,本来就是互相客气客气,对话已至尾声,他又问道:“解元郎,明年便要进京入试了?”
李白龙答道:“大宗师说我武道火候已成,自古无场外的武进士,如不进京考上一考,如何甘心?”
吴畏听得这话有点怪又有点熟悉。
好像是那些考来考去都考不中的老白痴才会讲的话,他当年听过许多。
而李白龙自武童试起高歌猛进,至江北道解试拿到魁首,已是连中四元,足见前途无量,说这般暮气沉沉的怪话,真是令人费解。
想不明白,那就说吉祥话吧。
于是吴畏拱手道:“令师姐金榜题名,高中探花,当年合县欢庆,犹在眼前,愿解元郎宏图大展,成就姐弟同朝的佳话。”
“承前辈吉言。”
言谈甚欢,而后作别,吴畏站在原地,目送李白龙信步走向兵刑工房后方的县尉衙侧门,这才回过头,瞪了曾孙一眼。
“听到了吗,人家明年就去武举了,你今天不磕这个头,他日便是把脑门磕烂,人家也不会多看你一眼。”
唤作阿生的少年眼神明亮,摇头道:“我若是个天资有限的无能之辈,今日磕破了脑袋,人家也只会客气几句,不会把我放在心里,既然如此,何必叩头?他日我若功名有成,以同乡后进之身去拜他,人家怎会不见?”
吴畏显然爱极了曾孙,并未真正生气,他本来想再教训几句,但见到这孩子昂扬的少年意气,一时有些怔然。
而后,他伸手弹了阿生一个暴栗:“小小年纪,哪里学的这番道理?”
那少年意气风发,骄傲道:“是从一本了不起的书里学的!我这道理,叫做莫欺少年穷!”
少年人讲话,天真又可爱,吴畏本想教训几句,突然想到了自己曾意气风发、目空一切的少年时光,最终莞尔一笑。
罢了,儿孙自有缘法,老贼何必啰嗦。
“走吧,回家,今晚给你炒点聚犀米吃,再给你固一固根基。”
“好啊!”
老翁负手,少年挑担,祖孙一前一后,慢慢远去。
风中隐约传来少年郎好奇的询问:“阿爷,登闻鼓槌真的有这么重吗?”
这边,李白龙已来到县尉署的小院。
院子里有四个县兵,有两人赤着上身,正拿着石锁打熬力气,另两个围坐在石桌边,正在聚精会神盯着桌面,不知道在看些什么。
见李白龙来,健身an撇下石锁,慌忙披衣,两个坐着的听到动静,转头一瞧,便跳起身来,急忙迎上来,唱喏道:“见过云骑尉。”
李白龙亲热地拍拍他们的臂膀,问道:“冯老二呢?”
那几个县兵显然是李白龙的相识,没有什么拘谨之色,七嘴八舌说道:“近日外地武者不少,今天已是第五个了,县尉哥哥正在教他规矩。”
一名县兵搬来石凳,用袖子擦了几回:“云骑尉少坐,我去通告一声,教县尉哥哥快些打发了那鸟人。”
“倒也不用,等等也无妨。”
李白龙走向石桌,目光不由投向桌面。
桌面摆着一个汤盆,两只海碗,汤盆里放着大半盆炒黄豆,粘着盐粒,散发着诱人的焦香,一只碗里堆着切好的熟牛肉。
另一只碗里则是金黄色的粉末,乃是牛乳或羊乳熬煮成糊后晒干所得,桌边放着水壶,两只茶碗里满是乳黄色的奶香。
黄豆,牛肉,奶粉,这算是习武之人加餐补气力的经典小食了。
除此之外,这桌上还放着平平无奇的被拆开的一沓书稿。
李白龙随意一扫,入目便是不堪文字,显然非常低俗。
“……”
县兵们如梦初醒,立刻去拢藏书页。
活像是被班主任抓现行的傻哔学生。
李白龙神色淡然,指而问曰:“此为何物?”
一县兵赔笑道:“是本耍趣的腌臜书,云骑尉是不知道的。”
“……”
——你他妈都说是腌臜书了,我还能不知道是哪本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