钟声响起,敲了三下。
场内的人不约而同的走向一个方向,这场荒诞的“市集”应该是结束了。
晃动的人群远去,只剩下几个穿着皮衣的男人穿梭在木笼子中间。
若是一个木笼子关了一个人,那此处“待宰的羔羊”远不止几百个。
人口买卖,一直是被默许的。无论是在靖国,还是卫国。
其实奴隶和她,都是一样的人。现下她这身高贵的皇族血脉,与她们,并无差别。
她垂首怔然道:“蝼蚁见龙象,竟是这般滋味。”
“呵,姑娘好福气。”
李凤鸾侧首看向旁边的木笼,说话的女子跪坐在木笼中,她此时放下了掩嘴的手,不屑一笑,“姑娘是卫国人?扬州瘦马?还是……”那女子皱眉打量着,“莫不是逃匿的官妓?”
李凤鸾面露疑色,“你刚刚说……好福气?”
那女子伸手捋了捋耳前的碎发,笑着答道:“是呀,能出得起二百两黄金,那可不是一般的人家。就算做个丫鬟,也是锦衣玉食。”
“你说……这算好福气……”似是不太确定,李凤鸾仿佛喃喃自语般,又重复了一遍。
“我前日还在杨柳镇卖唱呢,昨日就被人卖了过来。说什么掩人耳目,买一送一,稀里糊涂的就被卖到此处了。我可没有姑娘这样的好福气,来了不过半日,就有下家了。”
杨柳镇……
李凤鸾问道:“醉生楼?”
那女子往她这边挪了挪,把着栏杆激动道:“你知道醉生楼?你也是杨柳镇来的?”
李凤鸾未回答她的问题,“那你知晓自己是如何从卫国到靖国的吗?”
“不知道,睡了一觉,醒来就是这了。人牙子都会先把人迷晕的,免得咱们记得回家的路,自己偷跑出来。”
“你们两个!羊崽儿之间不许交谈!”另一个皮衣男一棒子敲在那女子的木笼子上,他瞪了李凤鸾一眼,“老实点,可不是谁都能做金丝雀的。”
皮衣男从身后的木推车上拿下一堆斑驳黑布,双手抖开,盖在那女子的木笼上。黑布四角坠着细绳,他将细绳绕在柱子上,随手打了个结。
李凤鸾余光扫过周围几个皮衣男,他们都在用深深浅浅的黑布盖住木笼。
黑布展开,抖落下一堆灰尘。
黑布散发着恶臭,她垂首用袖口掩住口鼻。
小小的木笼内没了光亮,好像更大了。
她缩在黑暗的一角,抱膝坐着,露出的一双美眸一动不动的望着面前空空如也的黑暗。
“你……急疯了吧……”
“我一定会努力活下去,我知道……”
“你一定会来接我回家的。”
……
洛阜城官道上,两匹高大骏马疾驰向南。
林擎紧盯着前方马背上的身影,那个男人已经一天一夜没合眼没吃喝了。他真怕他随时从马背上摔下来。
照这个速度,他们怕是不出五日就能到汴梁。
到了汴梁,然后呢?就算陛下同意出兵,那满朝文武大臣,天下黎民百姓呢?他们用什么理由出兵?寻找一个和亲路上跳崖的公主?
他们又拿什么出兵?
若是能出兵,又怎会和亲?
“双双跟着车队,也不知走到何处了。”
林擎叹了一声,发现陈鸣和的马速降了许多,他策马赶上了上去,恍惚间听见一句,“歇息一刻。”
“嗯?”林擎还以为自己出现幻觉了,见陈鸣和真的勒马停在茶棚外,他才回道:“好。”
茶棚摇椅上假寐的老人出声道:“山泉茶,三文一壶。”他连眼都未睁开,只是伸手指了指一旁的木桶,“那边自取。”
陈鸣和舀起一瓢水倒在碗中,一手一碗拿到桌上,转身往水桶旁的木盒内丢了三文钱。
三枚铜钱落在空木箱中,从左至右一正两反。
摇椅上的老人眉峰一抬,唇边噙着笑意。
“阿兄,有句话……不知当讲不当讲……”
林擎喝了一大口水,正要开口,却听见那老人打岔道:“年轻人,既知不当讲就不要讲嘛。”
林擎僵硬的咽下口中的水,一时有苦难言。
陈鸣和垂眸看着碗底的清水,他知道林擎要说什么,明知不可为,为何还要一意孤行。他看向他,“林擎,你曾问过她,爱是什么感觉。你如今有答案了吗?”
林擎神情一怔,他舔了舔嘴唇上的水渍,咽了下去,“无关时间,无关地点,无关这一切的一切,她一出现,从那刻开始的感觉,便是爱……”
他扯出一抹笑,“阿兄,我明白了。爱本就是明知不可为而为之的事。”
“爱本就是明知不可为而为之的事……”一旁的老人呢喃重复道,“明知不可为而为之吗?”
陈鸣和转了转腕间的红绳,她亲手系上的红绳。
“你……信命吗?”摇椅上的老人起身,他拿起装钱的木箱,放到陈鸣和面前。
陈鸣和扫了眼木箱中的三枚铜钱,“我从不信命。”
那老人摇着头大笑道:“可你命里有她啊。”
碗边的手颤抖着握紧,他闭上了眼。
那老人敲了敲桌面,再次问道:“你……信命吗?”
他睁开眼,一双猩红眼眸并无波动,“我信她,不信命。”
“可她不就是你的命吗?”那老人垂头思索着什么,片刻后,他忽然低声笑了,“原来如此啊。”
“什么命运,什么天道。她本就是她的……”老人又坐回了摇椅上,“是兑卦啊。”
林擎起身看向钱箱,他与陈鸣和对视一眼。
一正两反,从林擎的方向看,正是八卦中的兑卦。
“兑卦是她们的活路,她活下来了。”
二人同时看向说话的老人,可是那摇椅前后晃动,上面并无人影……
林擎环顾四周,风吹叶动,四周静得出奇。
“见鬼了……”
林擎第一次觉得渗人,此刻的茶棚比诏狱还要阴森。
陈鸣和伸手拂过木箱中的三枚铜钱,“兑卦吗?阿月,信我,别信命。”
林擎回身看着镇定如常的陈鸣和,他感觉他已经在疯魔的边缘了。若是李凤鸾奔月成仙了,他甚至怀疑眼前的男人都能劈了这苍穹。
……
岁冬山脉内,玉石棺材前。
那老人背靠着棺材,坐在地上。他举起手中酒袋,仰头畅饮。宽袖落下,先前苍老的面容已变成青年模样。
“原来我输在太信命了。”
一道温婉女声响起,“那姑娘回去了吗?”
他一怔,红着眼垂首笑道:“你几千年不和我说话,第一句就问我这个?”
许久没有得到回应,他自言自语道:“他们不一样了。长盈,几十次的轮回,他们这次不一样了。你知道吗,这次即使我不出手,他们也不会错过。”
“云燳。”
他抬起头靠着棺材,竟笑着哭了。
上一次她这么唤他,是多久以前了?
“云燳,我不后悔。”
他颤抖道:“可我……我悔了……我害得你不能转世……我悔了……”
一声叹息,她说道:“若是这般能陪着你千万年,我亦不悔。”
她说:“云燳,这一千多年,我从未有一刻后悔。”
“长盈,如果当初……”
“没有如果。云燳,于我,当下即是最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