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年年底窦青山食言了。
说好的,过年给“黑丫”买两件花衣裳,但元旦前,家里出了意外,把他积攒了大半年,才攒下的120块钱都搭上,也不够用,最后还是弟弟窦青松塞给他100块,才解了燃眉之急。
事情是这样的,每到深冬来临,朝阳林场东边和北边的小河,都会冻出大冰壶,高出冰面一两米,成为孩子们滑冰的好去处。
窦英俊见别的孩子都去滑冰,支爬犁,打冰嘎,就缠着父亲给他做了一个双腿爬犁。
窦青山进山砍了两根柳树枝,剁成一米多高,然后削掉皮,在树芯里砸进去两根铁钉,一副冰镩就做好了。
整个冬天,窦英俊和其他男孩都是在冰上度过的。这里成了他们天然的游乐园。他们支爬犁,打冰嘎,摔跤,其乐无穷。
大雪节气过后的第三天,天空飘起了鹅毛大雪,西北风嗷嗷似狼叫。窦英俊和小伙伴们一如既往地在冰面上疯玩。
玩了一会儿,他们开始往大冰壶上爬,利用冰壶的落差,让爬犁“自由落体”,朝下方的冰面滑动,省力又刺激。
今年秋天雨水大,往年只有一两米的大冰壶,今年往河边山体延伸,从岩石缝隙里渗出的水冻成冰壶,导致冰壶有七八米高,从岩石一直延伸到河面,长达20多米,形成一个天然大滑梯。
这个游戏虽然简单单调,但山里孩子没有啥游乐项目,就对此乐此不疲。
他们被冻得脸蛋通红,小手皲裂,却一遍遍地爬到冰壶上,然后趴在爬犁上,稍稍用脚一蹬,爬犁就风驰电掣地朝
那种感觉实在太美妙、太刺激,有一种飞翔的快感。
窦英俊胆子大,他嫌原来的制高点不刺激,就抱着冰爬犁朝冰壶顶端爬去。
他发现,几天不注意,冰壶上方的岩石又渗出许多水,冻成了新的冰壶,比他们往常攀爬的冰壶高出三米多。
但是,新形成的冰壶由于时间短,厚度并不大,只有一米多厚,紧紧地贴在岩石上,非常滑。
窦英俊为自己的新发现高兴,他开始跃跃欲试,要爬到更高的新冰壶上往下放飞。
但是,新冰壶实在太薄,太滑了,窦英俊手脚并用,在冰镩的帮助下,一点点地向新冰壶顶端爬去。
意外就是这时发生的,窦英俊突然脚下一滑没站住,整个身子不由自主地摔倒在冰壶上,还没待他反应过来,人就像子弹似的朝下飞去。
孩子们吓坏了,惊呼声一片。
由于冰面太滑,落差太大,窦英俊根本无法控制住身体不往下滑坠,他只觉得耳边冷风呼呼叫,似乎要把脸皮割破了。
转瞬间,窦英俊就滑坠到冰面上,并以子弹一样的速度弹射出去。
他只觉得眼前一黑,左边肩膀一阵剧痛,就失去了知觉。
小伙伴们吓傻了,哭喊着把大人叫来。
窦青山赶到时,林场已经派了吉普车,苏强等人也把孩子放在车上,徐翠翠坐在驾驶楼里抱着窦英俊,身上盖着一床棉被。
经过县医院诊断,窦英俊轻微脑震荡,但左胳膊摔断了,粉碎性骨折。
半个月后,窦英俊出院。
但家里的积蓄已经花光,交不上医药费。
窦青松掏出100元钱,把账结了,然后派所里的吉普车把他们一家送回朝阳林场。
窦英俊太淘气,又是老小,又是家里唯一的男孩,窦青山和徐翠翠总是惯着他,宠着他。
他上面的两个姐姐,都很心疼他,什么事都让着他,不跟他争抢,就养成了娇宠的性格。
这回意外受伤后,全家人更是把他当做保护的重点,不啻于保护东北虎那么重视,逐渐地,他就养成了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的习惯,不仅不劳而获,还恣意妄为,横行霸道。
以至于长大后,窦英俊跟一些社会上的痞子混在一起,不想着勤劳致富,总想着挣快钱,最后在经营松茸时强买强卖,欺行霸市,把人打伤,进了监狱。
腊八那天是星期天,窦青松开着吉普车来到大哥家。
时令进入深冬后,苗圃就没活了,留下一个老鳏夫看门,窦青山和其他职工都赋闲在家,开始“猫冬”。
窦青松告诉大哥大嫂,他腊月二十六结婚,请大哥全家到县城喝喜酒。
老爷岭民间有个习俗,一般人家娶儿媳,喜欢在春节前操办喜事,是新年添丁进口之意。
窦青山和徐翠翠都替窦青松高兴,他专业好几年了,早就该成家了。
窦青松说:“到时候我提前一天派车接你们,和咱爸咱妈一起住旅店,省得大冷天坐客车(那时乡下客车里没有暖气)去县城遭罪,弄不好大雪阻路耽误事。”
“行,我们听你的,”窦青山说,“只是我们都去住旅店,那得花多少钱啊?”
“这你不用操心,我跟县林业局招待所打好招呼了,他们给内部职工价,没多少钱。”窦青松说。
窦青松把窦英俊拉过来,问他胳膊上的伤好得怎样了?
“不疼了,一点也不疼了。”窦英俊挥舞着小胳膊说。
“不疼就好,不然关键时候你就掉链子了。”窦青松说完,弹了他一个脑瓜崩,跟大哥大嫂笑了起来。
窦青松的手上有劲,窦英俊脑瓜被弹疼了,他猴子似的跳开去,说:“二叔你下手咋这么重呢,难道你忘了,我的脑袋碰不得吗?”
“吆,你的脑袋怎么碰不得了,难道是金脑袋吗?”窦青松笑问。
“瞧你这记性,”窦英俊白了他一眼,显得不耐烦地说:“你这浆糊脑袋,你忘了我的脑袋摔成了脑震荡,不能随便碰吗?”
“呦,这扯不扯,二叔给忘了,”窦青松逗他说,“那拉倒吧,二叔还想让你在我结婚那天‘压车’呢,既然你的脑震荡还没好,得了,我还是请别人家的小孩儿‘压车’吧。”
“不压就不压,再怎么的,我也不能碰了脑袋。”窦英俊严肃地说。
“可惜了,我老丈人准备的10块钱‘压车’费,那得让别人家的小孩儿赚了。”窦青松故意说得夸张,一脸的可惜样子。
“别,别,别!”
窦英俊连忙说:“不能让别人家的孩子‘压车’,我行,我能行。”
“真能行?”窦青松喜欢孩子,一本正经地逗他。
“那有啥不行的,‘压车’用屁股压,又不用脑袋压。”窦英俊不屑一顾地说。
腊月二十五那天,天刚蒙蒙亮,窦英俊就从被窝里钻出来,往身上套衣服。
他家是平房,屋子经过一夜寒风的侵袭,早就没了热乎气。窗玻璃上结着厚厚的窗花,有的像羊群,有的像枫叶,有的像椰树林,有的像大象……
窦青山正在外屋点炉子,得半个小时后土暖气才能热。窦英俊冻得咝咝哈哈,出来问:“爸,我二叔咋还不来接咱们呢,这都啥时候了,天都大亮了。”
窦青山知他惦记“压车”的事,就说:“你二叔要先去庙西村接你爷爷和奶奶,然后再来接咱们。”
“真费劲,他不会先来接咱们,然后再去接我爷爷和奶奶,不是一样吗?”窦英俊冻得直打哆嗦。
“你这孩子,心里装不下点事,你二叔的车到咱这还早呢,赶紧回屋,钻被窝里暖和暖和。”徐翠翠穿衣出来。
“我不,万一他说话不算话,把我撇下,不让我‘压车’,那就坏菜了。”窦英俊蹲下来,在炉子前烤火。
窦英俊咋咋呼呼,把“黑丫”吵醒了,她睡不着了,就也穿衣下地,呲答弟弟说:“不就是10块钱吗,看你着急的,恨不得现在就去县城,有点深沉没有。”
“就你有深沉,你有深沉别起来呀!”窦英俊反唇相讥。
上午8点45分,门外响起汽车喇叭声。早就出去瞭望好几回的窦英俊,一个高从炕上跳下来,窜出屋门。
一辆中巴车,停在门前。上了车,窦大虎和边秀珍都在。简单寒暄几句后,中巴车启动。
10点10分,中巴车在县林业局招待所门前停下。窦青松和他未来的媳妇余巧珍,早已等候在门前。
车门打开,窦青松把窦大虎和边秀珍搀下车。
窦英俊从身后跳下车,仰脸问窦青松:“二叔,你没变逛吧?还是我‘压车’吧?”
余巧珍没见过窦英俊,被他的样子逗笑了,稀罕地摸了摸他的脸蛋。
窦青松说:“那可不一定,要看你的表现。你要是表现不好,我就只好请别的孩子‘压车’了。”
众人都抿嘴笑,觉得窦英俊憨得可爱。
“你敢?”窦英俊钻到窦大虎面前,“这回我可不怕你了,你要是敢变逛,我让爷爷收拾你。”
窦大虎对这个孙子特别亲,把他抱起来,用胡子扎他脸,说:“还是我大孙子聪明,啥事都拎得清。”
简单休息一会儿,窦青松招呼大家去餐厅吃饭。一大家人围坐在一张餐桌上,边吃边聊家常。
窦英俊第一次进县城,第一次在这么大的餐厅吃饭,啥事都觉得好奇,活蹦乱跳,问这问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