幼虎嗷嗷跑过去,给雌虎舔舐伤口。
雌虎的眼睛死死地盯着窦大虎的枪口。因为它知道,只要他小手指稍微一动,它们母子就会立刻毙命。
此时的雌虎,已经没有了往日的威风,它脖子上竖起来的毛发收缩,低着头,目光不再凌厉、威严、狰狞。而是哀求、恳求和乞求。
雌虎一下变得乖顺起来。
这只老爷岭最后的、仅存的山之王者,它在表达,只要你放过我的孩子,你就是我的王!
窦大虎的老洋炮一下掉落在雪地上。
雌虎见状,一瘸一拐地带领幼虎朝丛林走去。
雪地上,留下了一行滴血的印记。
它们走了十几步,雌虎担心他在背后开枪,再次回头。当它确认窦大虎并没有追杀它们母子的意愿时,便向窦大虎投来感激的目光。然后,它就带着幼虎,义无反顾地钻进丛林。
窦大虎被雌虎的“自残”震慑住了。他懵懵懂懂、神魂不守地呆立在雪地上。
突然,界河对面山岗的山林里传来一声虎啸,把痴痴呆呆的窦大虎震醒。
那声虎啸,透着无尽的悲哀、不甘,透着潮水般的感伤、感激!
那声虎啸告诉窦大虎,雌虎带领幼崽,去了边境线对面。
窦大虎拖着无比疲倦的双腿,回到家里。他一头栽倒在炕上,昏昏然睡了两天三夜。
他又开始噩梦连连了。他总是梦见幼虎匍匐在地哀求的眼神,梦见雌虎咬断后退的“悲壮”与凄惨,梦见那声隐含着无尽不甘和满是悲伤的虎啸……
噩梦中女儿小雪的音容笑貌,总是与幼虎哀求的眼泪,电影镜头般交替在眼前切换……
他不时从噩梦中惊醒,大汗淋漓,胡话连篇,说些吓人而瘆人的事。
边秀珍又去了庙岭村,老萨满的三棱子针,又把他扎回到现实中来。
虽然噩梦被三棱子针压服住了,但这只是暂时的。自此后,这些混乱、血腥、残忍、感动、震撼、凄惨的画面,不知道啥时候,就会交替出现在他的梦中。
这噩梦,成了他一辈子无法摆脱的梦魇。
清醒后,窦大虎又去了趟“天桥”。他把那条被雌虎咬断的腿,埋葬在红毛柳旁。
从此,老爷岭40年再无虎啸,再无豹影!
葛殿武见窦大虎来到白刀山,非常高兴。这个铁塔似的家伙,可是伐木的好手。他任命窦大虎为伐木队副队长。当然,队长由他担任。
那个时候,新中国刚建立不久,百废待兴,事业兴旺,全国各地兴起建设热潮,对东北优质原木的需求日益增长。
为了支援国家建设,老爷岭林区和其他林区一样,加大了林木的采伐进度。
当时由于条件所限,伐木工的生活异常艰苦。每到冬季大雪封山,就是他们进山采伐的日子。他们住的,是由木头搭建的木刻楞。
天气寒冷,本应该多补充热量,可他们的主食却以窝窝头为主,蔬菜是白菜、土豆、萝卜老三样。
穿的也不保暖,是粗糙的羊皮袄、鹿皮袄和狗皮袄,戴的是狗皮、兔皮帽子,穿的牛皮、鹿皮靰鞡。
由于连年砍伐,林场附近山林里的原始森林,都被砍伐殆尽。不得已,林场只好把“战场”转移到远离场部,山势陡峭、道路难行的白刀山采伐。
白刀山,顾名思义,就是它的山顶像一把钢刀直刺苍穹。由于海拔高,山顶终年积雪不化,被老百姓称为白刀山。
窦大虎身高体壮,不惧怕力气活,又能吃苦,任命他当副队长,葛殿武是真心实意的。虽然两人脾性不对路,谁也瞧不上谁,但在那种极其艰苦的工作环境下,葛殿武知道,他必须放下个人恩怨,能者上。
窦大虎不负所望,很快就成为伐木能手。为了均衡分配体力,一般两人一组,一个体格壮硕,一个相对矮小、瘦弱。
窦大虎与苏力德分在一组。
苏力德压根不是伐木的料子,他是北大荒专业军人,个头比窦大虎矮了一头,身子骨也相对瘦弱。
他是名军医,虽然上过朝鲜战场,经历过生死场面,但只是抢救伤员,没有拿枪冲锋陷阵。
苏力德祖辈中医。转业来到朝阳林场时,这里已经有一位老中医,他就被安排来采伐原木了。
窦大虎在白刀山干了一个冬天。
春天化冻,采伐队下山,窦大虎的老婆也刚好满月。
她给他生了个儿子,虽然他瘦弱得像个猴子,但失去女儿,得了个儿子,窦大虎心里还是被幸福包裹得满满的。
边秀珍让他给儿子起个名字。
他想,老子刚从山上采伐下来,儿子就叫青山吧。青山常在,绿水长流。他希望这个儿子能像青山一样壮实,能保得住,不要像小雪那样半路夭折。
他想到了大女儿,小雪。他在心里叹息一声,唉,雪,到了春天就该化掉了。冥冥中他觉得,是那个短命孩子的名字起错了,不该叫她小雪啊!要不然,她也不会在那年春天被老虎叼走。
鉴于这个想法,日后儿子的孩子让他给起名,他都避讳那些字眼,比如窦青山大女儿,他给起名芍药。
窦青山不解,问他为啥叫个芍药,人家的女孩都叫芬儿啊、玲啊、娟儿啊的,多好听。
窦大虎说:“那些名字虽然好听、脆生,但不如芍药有意义。”
“芍药在咱这漫山遍野都是,再普通不过了,有啥意义?”窦青山疑惑不解。
“正因为它漫山遍野生长,说明芍药好养活,岩石下,树林里,给她点水啊、露珠什么的,就能生根发芽,盘根错节,多子多孙,多皮实!”窦大虎振振有词。
窦青山联想到自己,就问:“那人家给男孩起名,都是石头、锁头、柱子啥的,为啥你给我起了个青山的名字?”
“这你就土老帽了,”窦大虎望着儿子的傻样,撇嘴说,“山是啥组成的?石头啊,土啊,金子啊,树木啊,河流啊。你啊,都占全了,幸福吧。”
第二年再上白刀山,窦大虎因力大无比、干活不惜力,又很好地掌握了伐木的各种技术、技巧,被封为“大把门”。
脏活、累活都是他的,葛殿武暗自窃喜,这个家伙虽然像倔驴,但却是一员虎将,有了窦大虎在前面冲锋陷阵,多艰苦的条件都能克服,多繁重的任务都能完成。
很快,半山腰以下的原始森林就被伐光。只有不成材的柳树、矮杨、柞树、色木、核桃树等,稀疏而寒酸地为大山遮挡住岩石和野土,使其看起来不至于那么丑陋和寒酸。
伐木队的油锯,便开始在白刀山半山腰以上陡峭的山坡上轰鸣。
伐木工的工作十分凶险。每年都有人丧生在巨大的原木之下,或者被油锯割断腿脚。
伐木工的工具既简单,又独特,“扳钩、压角子、把门子、吊钩、快马子锯”等,都是老爷岭一带伐木时使用的惯常工具。
其他工具都好理解,只是“快马子锯”,可能如果不是林区的人,很难知道这是何物。
“快马子锯”,是林区人对一种伐木大钢锯的称谓,两米到三米多长,30厘米宽,一毫米厚,
“快马子锯”两边安装木把,两个工人在两头,各抓一边木把,对准树木用力来回拉扯,被伐下的锯末子掉下来,“快马子锯”就在树木上吃进去一道细缝。
随着“快马子锯”一来一往,树木逐渐被锯断。
这个工作看似简单,但其实最吃力,需要腰腿绷紧,两个人晃动膀子用力拉动。
别看“快马子锯”是一把钢锯,却需要相互配合好,把力气使均匀了,不然一方用力过猛,一方用力太小,钢锯就不会“和谐”拉动,重则伤害锯手,轻则掰断锯齿,或者使钢锯变形,无法使用。
这需要密切、协调配合,你拉我送,不能有一方偷懒。拉锯的一方要用力,送锯的一方也要用力,只是这个力要体现一个“巧”劲儿,不然钢锯就会被树木夹住,就像煮饭“夹生”一样,毁于一旦。
窦大虎和苏力德使用“快马子锯”,总能产生奇妙的效果。窦大虎拉锯有力,苏力德送锯轻巧。等到苏力德拉锯,窦大虎送锯时就会用一股巧劲儿,助他拉锯。
如此下来,瘦小的苏力德省力很多,就不像他跟以前那些锯手拉锯时那么累。他心里对窦大虎十分感激,他知道,窦大虎是在想尽一切办法帮他,让他节省点体力。
由于长时间站在冰雪中伐木、锯木、运送原木,又因为伐木工作十分劳累,不一会儿身上就被汗水湿透,身上总是透心凉。
雪山上风大、风硬、风寒,一般人都会落下风湿、关节炎等职业病。久而久之,许多老一代伐木工人,不是“罗圈腿”,就是直不起腰。
苏力德为报答窦大虎,就把自己配制的治疗老寒腿的膏药,送给他使用。
还别说,苏力德的膏药有奇效,贴上他的膏药后,窦大虎膝盖和后腰热乎乎的,不再感到透心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