葛殿武是个爱开玩笑的人,而窦大虎却偏偏是个闷葫芦、狠角色。
因为心里厌恶他总是张开破嘴哇啦哇啦,所以每次遇见葛殿武,窦大虎宁肯绕道走,也不愿听他乌鸦嘴叫自己外号。
而葛殿武却偏爱开他玩笑,所以每次窦大虎老远见了他,像见了老虎似的躲开时,葛殿武总是喊“老倔驴”。
窦大虎实在躲不过去,就还嘴道:“吹牛皮!”
“老倔驴”。
“吹牛皮”。
“老倔驴”。
“吹牛皮”。
两人像掐架的公鸡,场面有些滑稽、可笑。
这年初春,刚下完一场雪,庙岭村发生了一件惨案。
一个农民到南山打柴,被老虎吃了。
这种事以前从未发生过。老虎竟然来到村子周围了?这还了得?以后谁还敢出门啊!不要说进山打柴、种地,就是去乡里、去县里,也要走山路啊,谁知道啥时遇见老虎呢?
于是人们开始不安起来。
接着,附近村屯再次发生老虎吃掉牛马、伤人事件。
似乎同频共振,那时全国其他地方也是频繁发生老虎伤人事件,而且江西、湖南等地老虎伤人数目越来越大。
报纸上说,南方某村曾发生过一场轰动一时的
"百虎围村
"事件。据说有位村民在山上捕获了一只虎崽。母虎寻觅幼崽无果,就一声长啸,召唤来近百头老虎将该村团团围住了。
百虎围村。震铄古今!
老虎围着村子转,发出震耳欲聋的啸声。村民们吓坏了,敲锣打鼓,放鞭炮,啥办法都想了,就是赶不走老虎。后来,有个人突然一模后脑勺,这些老虎如此违反常规围困村子,莫不是那只幼崽惹的祸?于是,村民们把幼崽放了,老虎们才不再发出发出威胁的啸声。围着虎崽嗷嗷,说些离别想念之类的话。
后来,老虎走是走了,但它们临走前把村里所有的家畜咬死,不仅泄了愤,也是发出警告,然后才大摇大摆地返回山林。
人们开始惶惶不可终日,坐卧不宁。不知哪一天,哪一刻,家畜或者自己被老虎吃掉。
那时,人们还不知道为什么会发生这种异乎寻常的事情,老虎这是咋的了?它们咋主动攻击人类和家畜了?大家百思不得其解。
后来有专家解读,那时实行大炼钢铁,老百姓把山林里的大树伐掉,当作燃料,逼得老虎没有栖身之所,没有了食物来源,才下山报复人类的。
于是,许多人开始抱怨、诅咒老虎,恨他们杀死了牲口、家禽,夺去了亲人的生命。
窦大虎虽然觉得老虎吃人不对,但他心里却跟常人有着不同的看法:他不怨老虎,甚至有些同情老虎。他知道,如果不是人们把老虎赖以生存的森林砍伐,如果不是把他们赖以活命的野猪、狍子、马鹿等猎杀殆尽,饥饿的老虎是不会轻易伤人的。
正所谓人有人道,天有天道,鸡有鸡道,虎有虎道!
何况,你还去抢夺人家的孩子,如果换做你的母亲,她会不会跟你拼命?
清明节这天一大早,窦大虎喝了两碗边秀珍扒拉的疙瘩汤,背着些祭祀用品,扛着老洋炮出发了。
一路向东。翻过两座大山,一个山洼出现在眼前,山洼里坐落着一个山村——庙岭村。
穿过庙岭村唯一的一条东西大街,他又攀过一座大山,在山顶的一处废弃的庙址,他停下脚步,放下背包,在一块长满青苔的方石上坐下。
废弃的庙宇已经看不出原来的模样,只剩下几块碎石和砖瓦片。窦大虎想抽袋烟,但现在是防火期,他只好掏出烟袋锅装满关东烟,凑在鼻子底下嗅。
这座庙宇叫“吴大澄庙”,是当地村民纪念清朝末年勘界大臣吴大澄,而自发修建的。
窦大虎听父亲说过,原来老爷岭是满清祖庭的发祥地之一,清廷入关后为保护祖庭,将关东长白山等地一并封禁,不许人员进出。因此这里那时几乎没有人烟,是老虎、豹子、黑熊等野生动物的天下。
后来即使有人偷着进入深山,也是来挖野山参、淘金的。后来,他孙女窦芍药告诉他,县志记载,19世纪末的率宾县,近万平方公里只有不到30个人居住,而且基本都是男人,只有两个女人。
1883年后,吴大澄奉旨勘界,忧虑边境安全,开始从山东、河北等地招募人丁,来这里垦荒种田,并驻防边境,才逐渐有了人烟。之后随着闯关东人员不断涌入,率宾县才有了发达局面。
边民为了纪念吴大澄招垦之功,在东山顶上修建了“吴大澄庙”,日夜供奉,以寄怀念。
那么,庙宇为何被毁了呢?
这里就要说到窦大虎为何不愿被人称为英雄的缘由了。
因为在他心里,只有父亲和那些为抗击日本侵略者而牺牲的抗联官兵,才配得上英雄二字,这种光环和荣耀,不是谁都能享受得起的!
何况,他打死的那只豹子,还是在生死攸关,急中生智中划拉到蒿子秆,才插死的豹子,如果不是老洋炮哑火,他傻呀,用蒿子秆当武器,不是扯淡吗!
当时那是实在没法子了,谁知道蒿子秆插下去,会要了豹子的性命?
窦大虎的父亲是老爷岭出名的猎手,几乎大户人家老太爷座位上的虎皮,都是从他那买下的。后来,日本人来了,抗联队伍拉起来。日本关东军对抗联进行扫荡,使队伍损失惨重。
有一天他父亲进山打猎,遇到几名负伤的抗联战士,就用自己配置的金疮药给他们疗伤。
再后来,他秘密加入了抗联,利用猎户的身份,给抗联送些药品,传递情报。而“吴大澄庙”就是他们的秘密交通站。
有一年深秋,他父亲被日本密探抓住,要他交代抗联密营的位置,他父亲不说。日军就把他衣服脱光,绑在一颗松树上。
老爷岭的蚊子、小咬又大又毒,还有那要命的牛虻,专门往身上叮咬,每一口下来,身上就会留下一个小伤口,而其他牛虻和蚊子、小咬闻到血腥味,就蝗虫似的扑过来。
身上布满了蚊子、小咬。它们吸饱了血,涨得肚子飞不动了。日本鬼子就在他身上划拉,蚊子、小咬尸体破了,弄他一身血,结果又招来更多的蚊子、小咬。
待它们吸饱了血,再划拉掉,又招来一群……
只一个晚上,窦大虎父亲就被蚊子、小咬吸干了血,他血尽而亡。
休息了一小会儿,窦大虎收回对父亲的追忆,开始下山。
大约离国境线几百米的山坡上,有十几座坟茔。这里埋葬着窦大虎的父亲,以及十几名战死的抗联战士。
窦大虎是来给他们扫墓的。他每年来4次。清明、七月十五和春节前他要来。而父亲的忌日,他也要来上坟。
窦大虎挥舞镰刀,将坟墓上长得一人多高的野蒿子、小树苗割掉。
关东的时令尚在初春,一些地方的冰雪尚未融化。野蒿子和小树苗光溜溜的,还没返青、抽芽。
野草割完,窦大虎感觉身上热乎乎的,他脱掉外套,抄起铁锹给坟墓培土。历经一个秋天雨水的冲刷,有些坟墓上沟壑纵横,有的被老鼠打了洞穴。
山上的土尚未完全解冻,铁锹只能挖下去一半,所以铲土就有些费劲。
忙活完这些,满头是汗的窦大虎感觉有些累,瞅瞅日头,已经晌午偏西了。
禁火期森林里不许烧纸、焚香。窦大虎却有奇招,昨天晚上,他在院子里把烧纸烧了,纸灰用黄表纸包好,带来了。他先把纸灰洒在父亲坟前一些,再分别洒在其他抗联官兵的坟墓前。
窦大虎掏出一瓶烧酒,牙齿咬开,淋了些烧酒给父亲,仰脖子喝了一大口,其他均匀敬献给抗联战士们。
窦大虎想在坟墓前坐一小会儿,他想多陪陪父亲。
单他却睡着了。他做了一个梦,梦见父亲被蚊子、小咬吸干血液,痛苦万分的样子,幼小的他不甘心血液被蚊子、小咬吸尽,就拼命地轰赶它们……
可他太幼小了,根本轰不走父亲腰腹以上的蚊子、小咬,它们铺天盖地,像轰炸机似的轮番叮咬父亲,使他发出一阵阵撕心裂肺的惨叫……
小窦大虎疯了似的,跳起来轰赶蚊子,却不想日本鬼子和密探扭住了他的胳膊,不让他轰赶……
他急了,拼命挣扎,试图挣脱开铁钳一样的大手。可他力气太小,根本挣脱不开。他就想咬他们一口,迫使他们因疼痛而松手。
可是还没等他张嘴咬,就发现鬼子变成了一只老虎,张着血盆大口,面目狰狞地冲自己咆哮……
窦大虎吓醒了,发现浑身已经被汗水湿透。
窦大虎怀着深深的内疚和自责,往朝阳林场走。他真的很自责,他想这次回去,一定动员老婆搬家。他要在父亲坟墓下边的山坡下,搭建新家。他要时时刻刻陪在父亲旁边,陪他唠嗑、给他敬酒。
其实这个话题,结婚没多久,他就跟边秀珍提起过。这是前年的事了,那时他18岁,边秀珍17岁。
按照现在的说法,他们属于早恋早婚。但在当时的老爷岭地区,甚至关东大地,一般家庭的男孩子大都十六七结婚,有的家庭男孩,甚至十四五就结婚。
边秀珍没说不同意,也没说同意。她就是说害怕,说住在边境线旁边,离林场20多里,离庙岭村五六里,荒无人烟地住着,她害怕。
窦大虎看着她的样子,才17岁的女孩,让人家跟自己离群索居在边境线边,就为守护父亲的坟墓,着实有点不近人情。
他知道老婆的样子不是装出来的,她是真的害怕。
窦大虎心疼新婚娇妻,觉得非要强迫她搬家,未免有些残忍,就把这事撂下了。
路过黄花岭的时候,背阴坡还没融化的冰雪上,一小片黄莹莹的冰凌花,无比灿烂地绽放在冰雪之上。
这种花也叫冰莲花,是一味很好的中药。
窦大虎一下就想起了女儿,心里涌入一股温热的暖流。
他小心采摘了几朵冰凌花,他想小雪见了这花,一定会高兴地拍手跳起来,会把她嫩嫩的小脸,贴在他胡子拉碴的脸上,让他扎她。
可是当窦大虎兴冲冲推开家门时,一下子愣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