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三章 落下的竹笺

或许是他的表情过于怪异,满身狼狈。

那小僧竹叶频频看他几眼,似乎怕他,领着他去了我抄经的万佛殿。

殿内香火葳蕤,十八座大佛像分列两旁,菩萨慈悲像,百年千年过,依旧不曾换面貌。

我满身沉重疼痛,也在步入大殿的这一刻,周身一松,是这些日子以来难得的,身心轻盈。

两个蒲团放置在中间的佛像前,竹叶跑着去了放经书的架子,从中间取出四本手抄的经书。

下边的旧一些,上边的崭新,是我一个月前刚抄完的,书皮泛着新。

竹叶捧到萧牧野面前,有些怯怯:“这是成安王妃誊抄的经卷,王爷过目。”

萧牧野静看了一会,才伸出手去翻开扉页。

抄经时不觉得,可如今看到这些密密麻麻的字,我才后知后觉感到手酸。

一本经书,需要集中精力,誊抄上整整一日。

我满怀祝祷,替萧牧野抄了四年。

是我自甘情愿,也是我自甘犯贱。

这一回,萧牧野像是认出了我的字迹,他的指腹留在第一行字许久。

“抄这些需要多久?”我听见他声音发涩。

竹叶仰头思索,半晌答:“王妃赶路来此,大约需得些时辰,不过她总是来的早,大约辰时三刻便到了。”

“我年纪尚小便被父母送上山,王妃总是温和,她来静安寺几年,我都接待她,王妃对王爷真是情深呢。”

原来在旁人眼中,我竟然是这样痴情的。

不由觉得自己越发可笑。

萧牧野兴许是因为一夜未眠,神情恍惚,身形又晃了一下。

他接过竹叶手里的经书,一页页翻看。

最后他喉头滑动,问:“她说她是为了谁?”

竹叶听见这话,很是奇怪。

“当然是为了王爷。”他抬手往殿外一指。

长风里,清晨的日光笼罩着一层淡色的金边,大殿外一颗许愿树站在风中,绿叶里系满了轻扬的红绳。

有人站在树下,双手合十虔诚地许了愿,而后踮脚,将载着祝福的红绳系在枝头。

曾经我也是其中之一。

虔诚,专一,憧憬。

只为某个人求的平安。

“那棵树可以作为见证,千万根许愿带可以见证,这其中,有属于王爷的四根。”

我想让他不要再说了。

萧牧野不愿相信,不是能证明我真心的痕迹不够多,而是他打从心底,就没有想要相信过我一分。

这样一点点地替我说话,告诉萧牧野我曾做过的事,才更叫我难堪。

难道不是吗?

我最好的朋友惨嫁大周,我的父母亲惨死在土匪手里。

为了爱萧牧野,我已经什么都没有了。

而萧牧野还是摇头,他狞笑一声,看起来有些惨:“你骗我,你们都骗我!”

随即他要跨出门去,可在一只脚已经跨过门槛时,又穆地顿住了。

背影在我的视线里僵了许久。

突然折身返回,他跪在蒲团上,冲着佛像磕了一个头——

我惊愣了一瞬。

不是不知道他对神明嗤之以鼻,因为驰骋沙场的将军,若是信奉神明,等于违背天性。

萧牧野不信佛。

可他居然在佛祖面前磕了个重重的头。

至于他求什么,我无从得知。

大概是保佑孟冬宁平安顺遂,怀胎顺利吧。

只有孟冬宁能令他柔软,不是么?

起来时,他抓着那几本经书,和已经很旧很旧的香囊,迈步离殿。

脚步匆匆穿过另外几座殿宇,停在那颗许愿树下。

长风不停地吹,撩起他的袍摆。

他站在树下仰头,不知道在想什么。

我也仰头,望着我曾经系过的红绳位置,时隔一月,满心荒凉。

我想,过去的就算了,如果菩萨有灵,保佑我早些投胎,我要给爹娘恕罪,这次,就不要再遇见萧牧野了。

我没有做过什么坏事,甚至近些年灾荒战乱,都城附近的流民我都出力安顿过。

就当是积攒的一些福报。

不知是不是佛祖真的感应到了我的心声,风刮得更大。

一条红绳松懈,从枝头掉落下来。

吹停在萧牧野脚边。

他弯腰捡起,红绳上的墨迹已经褪了一些颜色。

却依旧可以分清萧牧野三个字。

我不知道自己还会哭,看着那三个字,委屈突然控制不住。

“吾夫,”萧牧野声音散在风里:“萧牧野,平安喜乐,一生顺遂。”

安字的最后一撇,依旧有一个钩子。

偏偏这么巧,吹落的是我的那根许愿带。

你看啊萧牧野,你将我一颗真心,糟践成什么样子?

他念完后,因为手剧烈地颤抖,许愿带又被风卷起,吹向远处。

几乎没有思考,萧牧野扑过去猛地攥住,像是抓着一根救命稻草似的。

那根许愿带被他用力地抓变了形。

膝盖磕碰在地上,发出一声闷响,萧牧野竟然将脸贴在许愿带上。

他从未有过如此失态的时候,但是声音确确实实颤抖着,说:“没关系,我知道你是骗我的。”

随即又厉喝:“司珏!司珏!”

司珏不在,他忘了么,是他下令让司珏去茨洲抓我的。

是他不相信我与太子清白,非要觉得我与太子苟合,设计诸多种种的。

跟在他身边的亲卫忙跑上前搀扶他:“王爷,快起来,您、您太劳累了,赶紧回王府歇息才是。”

“茨洲的消息呢?”他如同一个暴怒的雄狮:“消息呢!!!”

“从都城去茨洲,脚程再快也得七日,司将军该是刚离开都城地界。”

“为何这么慢,不就是找个人吗,有这么难找吗?她若是有个三长两短,本王——”

话又停住,静安寺的僧人都纷纷看过来,还有那些香客。

我不知他们作何感想,可我自己只剩下心累。

如今这一出,唱给谁看呢?

“不,不会有三长两短,不会。”他喃喃地念叨,紧紧抓着许愿绳不放。

神情吓人。

我想,他大约还是不愿意相信我出了事,或许永远回不来。

但至少此刻,他再没法怀疑我对他的感情。

有什么用,我的一颗心碎成了无数瓣,每一瓣都是他亲手捅进去的刀子。

“王爷。”竹叶又匆匆从殿中跑来,手上捧着一样竹笺:“这是王妃那日落下的东西,想着他日交还的。”

我看着竹笺,微微睁大了双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