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回到前夜。
在石阳城点燃烽火,施放火箭的同时,甘宁也在船上看了个清楚。
对此甘宁早有预料,当即命令众人道:“调头!”
众人大惊:“都尉,夏口在南边,现在调头是往北啊!”
甘宁眯了眯眼:“怎么,行动还没完,我说话就不好使了?”
众人:“可我们往北,还怎么回去啊!”
甘宁冷哼一声:“却月城挟控沔口,现在往南跑,能快得过从却月城出发的巡船?”
“到时候前有堵截,后有追兵,吾等性命皆休矣!”
众人不语。
但还是有人抱着侥幸心理道:“我等奋力划船,仗着这走舸快,未必不能冲出一条生路。”
甘宁瞬间变了脸色,扫视了一遍众人,威严道:“诸位难道忘了上船前,在袁将军面前盟的誓言了么?”
众人闻言皆是一愣。
屯长嘴唇动了动,眼下完成了任务,他是最想快些回营复命的。
但最终,屯长还是开了口:“上了船,过了江,是进是退,是生是死,全都听甘都尉的!”
众人一下泄了气,本想着再过一会儿就能回到南岸,直接记下一笔大军功的,没想到最后还要南辕北辙。
玩归玩,闹归闹,没人敢拿发过的誓当放屁。
众人心有不情愿,但只得齐声重复道:“进退生死,全听甘都尉的!”
“转舵!”
随着屯长的发令,走舸们只得纷纷调头,转舵向北行驶。
甘宁暗暗松了口气,说起来这些袁军和自己认识才不到几个时辰,让他们对自己言听计从那根本不可能。
在行动前和行动的时候,在高压之下,这些人还能唯自己是从。
但等完成了任务,鱼入大海,肩上的压力一小,每个人的心思就难免多了起来。
若是没有一开始出发时的盟誓,甘宁想要说服这些临时部下,还得多费一些口舌唾沫。
其实甘宁一开始就没打算直接回夏口,在石阳津口嚎的那一嗓子也是故意迷惑江夏军的。
谁能想到我刚大闹完石阳城,不仅没跑,还躲到你家后方了呢?
天微微亮,这几艘走舸也终于行驶到了一片芦苇荡。
不同于后世的江汉平原,古代的江汉平原遍布沼泽和湖泊群,少见陆地,由此得名云梦泽。
作为最著名的古代大泽,云梦泽到了后汉时期,虽然面积大为萎缩,但还尚具规模。
此时的汉水下游以南,和长江以北之间的广袤区域,仍然属于云梦泽的范畴。
虽然风景迤逦,但因为分水于泽的缘故,此时的汉水不同时节径流量差别很大。
很多时候,汉水到了秋冬季节会极度缺水,入江的沔口附近,甚至只需要两艘艨冲斗舰,就可以封锁河面。
而夏季水量最大,这也是汉水又名“夏水”的一个原因。
就比如《水经注夏水》在谈到夏水因何得名时云:“夫夏之为名,始于分江,冬竭夏流,故纳厥称。”
此时已到深秋,虽然今年的汉水按时节有些衰退,但还算丰富。
拨开一片茂盛的芦苇荡,这几艘走舸也是从汉水走到了一片水泽中。
甘宁站起身,高举右手,摇晃起了手中的铃铛。
不多时,水泽周围的芦苇丛中就冒出了众多小船,将甘宁等人团团围住。
见袁军士卒们如临大敌,甘宁只是笑道:“且放宽心,这些个船上的人,都是我的部曲。”
小船们一开始慢慢靠了上来,等到距离近了,认出了甘宁,立刻贴了上来。
“头儿!”
一众汉子兴奋道。
“老八呢?”
甘宁在一圈船只中扫了一遍,个个头目他都看到了,唯独没看到红脸汉子。
有人解释道:“老八去探路了,说是天明准回来!”
甘宁点了点头,探路这事儿还是自己上楼船前,吩咐老八去做的。
只是没想到他还没回来。
“头儿,你得是投了江夏军,来接我们去江夏镇?”
有人认出了袁军士卒身上穿的衣甲,疑惑道。
甘宁愣了愣,笑道:“江夏镇我倒是去过了,没什么意思。”
“我已经一把火把城点了,我现在来,就是接你们一块去投袁将军的!”
一听甘宁这话,众人立刻炸开了锅,无不兴奋道:“娘的,难怪刚才我看那江夏镇也烧起了大火,原来是头儿放的!”
“除了头儿,还有谁赶在虎嘴里拔牙?”
“就是就是!”
石阳城虽然是江夏郡治,但因为不是县府,而是军镇,所以亦可称为江夏镇。
事实上,江夏军将卒们自己也是习惯把石阳城叫做江夏镇。
“还要去投袁将军呐,依我说,这儿水泽密布,最是适合干咱们的老本行了。”
“进可以出江水,退可以回大泽,官船能拿我们怎么样?”
“轻舟横行,岂不快意?”
一个老锦帆贼嘟囔道。
“虽然是快活,但你想一辈子做贼啊!”
甘宁轻声呵斥了他一句,却也没有责骂的意思。
“做贼有什么不好的,想怎么来就怎么来,想拿啥就抢,想玩哪个女人就玩哪个……”
小头目低声嘀咕了一句。
甘宁也不在意,直接掀开了自己身上的外衣,露出里面的锁子甲。
这一下众人的目光都被吸引住了。
“这这这……这是鱼鳞甲?”
“傻啊你,鱼鳞甲是一片片鳞甲缀合而成,这个甲可比鱼鳞甲精细多了!”
“你能耐你倒说说这是啥?”
“我特么要知道我还用当贼?”
这些人说着说着,就跳上甘宁的船,直接上手摸了起来,而甘宁也毫不介意。
“啧啧啧,这还是件软甲!”
“我说怎么闪闪发亮呢,原来是用这些小铁环穿缀而成的!”
“这样一件得用多少小铁环呐!哎头儿你活动活动,我们看看。”
甘宁转了转上身,众人的吃惊声更大了:“这比皮甲还要贴身呐!”
“这叫锁子铠!”甘宁显摆道。
走舸上的袁军看着甘宁扭过来扭过去臭显摆,不禁心里暗道:不就被我们家少将军赐甲了么,神气什么!
还有这群土鳖,全都没见过世面的样子,都不认得这副软甲叫什么。
好吧。
说实话,我们也羡慕,我们也没见过世面!
但我们是正规军,我们虽然酸,但我们不会说。
甘宁拍了拍胸膛,又指向身后:“此甲乃是袁将军亲赐,我带来这几船人,也是袁将军麾下的士卒!”
甘宁的一众部曲皆吃了一惊:“袁将军?哪个袁将军?”
“是那个袁耀袁将军吗?”
“大胆,竟敢直呼扬威将军名讳!”
屯长勃然变色,直接拔出了佩刀。
说话的那人也知道自己说错话了,连忙作势轻轻抽了自己几个嘴巴。
“嘿嘿,勿怪勿怪,是我不对。”
“头儿,你都见到袁将军了?”
“可袁将军不是在豫章郡么,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面对众人七嘴八舌的询问,甘宁只笑道:“此事说来话长,总之,去见了袁将军,咱们就算有出路了!”
“……”
众人谈话间,忽然有人高呼道:“老八回来了!老八探路回来了。”
红脸汉子老八也是一个老锦帆贼,最是擅长划舟,不管是在湍急的河流里,还是水草茂密的湖泽里,有老八在的船,总能如履平地。
而且这人对水文天生有极强的嗅觉,任何河湖只要他看一眼水面,就知道有多少深浅,有没有暗流礁石什么的;至于是死水还是活水更是闭着眼光靠鼻子闻就知道。
尤其这最后一项技能,甘宁可就指望着老八找出一条水道,绕过沔口直达长江。
这并非不可能,后世的江汉平原河湖泽可谓是星落密布,然而还是根本无法与云梦泽时期相提并论。
要知道这会儿云梦泽还没有完全被长江和汉水带来的泥沙淤塞,也没有被完全围淤造田,根本还没形成大江汉平原。
而是河湖相连、大泽连小泽,水波千里!
而众人现在乘的都是轻舟小船,理论上是可以在这片大泽上过船的。
红脸汉子看到甘宁,先是一喜,紧接着脸色又垮了下来。
跳上船,红脸汉子低头道:“头儿,你交代我的我都去探过了,只是……”
甘宁看着他,心里也有了数:“只是什么?”
红脸汉子:“现在都快入冬了,汉水水位下降的厉害,已经和许多湖泽断开水路……”
“好多湖泽没有活水注入,已经变成了沼泽地,根本没法行船。”
甘宁眉头紧锁,看了看周围数十条船,心道:难道只能强闯沔口了么?
弃船登陆肯定是不行的,就汉水两侧这种泥泞不堪、沼泽遍布的地形,走陆路风险太大。
一个整不好,全军覆没都是有可能的。
深吸一口气,甘宁下了决断:“派人去盯紧沔口,有任何情况随时报我!”
……
时间又来到早晨。
甘宁有些焦躁难安,打盹也打不下去。
就在这时,一艘轻舟飞速驶进了水泽里。
船头的人高喊道:“头儿,沔口有一艘艨冲冲开了江夏军巡船封锁,看样子是投往南岸去了!”
甘宁钻出船舱,一脚踹醒熟睡中的红脸老八:“醒了醒了,起来掌舵!”
等甘宁等人划着小船,赶到沔口北边好几里外观察时,却见江面除了一些破船板碎木,以及往回行驶的江夏战船外,别无他事。
……
直到这天夜里,沔口终于出现了有利于甘宁等人的情况。
今夜的沔口,居然没有一条巡船!
虽然不明白到底是怎么回事,但甘宁还是决定搏一搏。
将船上的冗余之物,包括甘宁那六箱珍宝都扔下了船,减轻了所有能减轻的负担后,三十几条快船,以全速开始飞渡沔口。
不仅不掌灯,所有人都保持了静默,个个手拿木浆,只闷头划船。
只有偶尔响起的铃铛声,提醒着各条船只保持安全距离。
就这样,甘宁无惊无险的过了沔口,安全抵达了南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