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弱水三千

洛河边,日头高高的升起,水面波光粼粼,船只往来,熙熙攘攘。

馄饨摊前,梁宣玉取了筷箸,长剑搁在一边,正用早膳。

摊主殷勤的又送来一笼包子,将醋碟加满香醋。

“客官,今儿一早我就听说唐门昨夜失火,后山密室让人给盗了,可真是好一场热闹啊。”

梁宣玉挑了下眉,微笑,“谁叫唐门鬼鬼祟祟,不闹大,如何叫人知道?你说是不是?”

摊主连连点头,再是佩服不过,矮着腰低声,笑呵呵道,“客官有所不知,今日正是那唐门和仓阴派联姻的日子,此事一出,江湖不知多少人在后头看笑话,依小的看,今日这场婚礼可有好戏看了。”

“哦?”

梁宣玉搁下筷箸,微微支了下巴,“怎么说?”

“客官,你大概不知道仓阴派为何会答应和唐门联姻,这唐门如今臭名昭著,江湖人人避之不及,仓阴派原本想着借唐门来一壮门派在江湖的声势,如今可倒好,平白惹上一身腥,名声自不必提,可惜了年少有为,好好的一个仓阴派少掌门要有这样一个亲家,客官,你说,这不亏大了吗,哪有将金子扔进泥潭,听不见响的赔本买卖?”

摊主摇头,言辞颇有替仓阴派少掌门可惜之意。

梁宣玉轻笑,眉轻扬,“如此说来,仓阴派与唐门的婚事只怕是要结仇?”

“谁说不是呢,这次受邀的江湖人士听说有不少推辞了请帖,就是今儿一早的事,恐怕去观礼的都是些巴结唐门的宵小和不起眼的小门派,依小的看,仓阴派闹不好会当场悔婚也说不准。”

摊主摆摆手,干脆戏言道。

说罢,摊主笑嘻嘻的哈腰退下,“客官,小的再给你去热壶酒。”

梁宣玉捏起筷箸,笑着摇头,“悔婚?”

梁宣玉不认为如今式微的仓阴派有能和唐门挺直腰板,撕破脸的骨气,吃了哑巴亏,捏着鼻子认下这门婚事才像是仓阴派会做的事。

何况唐门背后的阴私,仓阴派掌门会真的一点也不知吗?

不,就因为婚事一开始就是互相算计,谁也不能光担个好处不是?

唯独那位少掌门,若真是个有抱负的,对于这门婚事的态度,是顺从,还是沉默的屈服?

梁宣玉微微笑起来。

无论哪种,都是一条不归路。

“倒是可惜了。”

梁宣玉筷箸戳了戳包子,像是预见到了仓阴派的将来,戏谑的微挑眉梢。

“可惜什么?”

玉碎般沁凉音色在晨光中,有种莫名净澈心扉的空灵。

梁宣玉一顿,下意识转头,只见去了幂篱的小郎君系着面纱,周身被日光浸染,抬着步子缓缓而来。

这次小郎君的身边只跟了三个侍儿,并六名侍卫,倒是显得低调了许多。

可即便如此,依旧引起了周遭的侧目。

小郎君的眉眼太过出众,穿着一袭浅碧色华裳,系着水色云纹披风,鞋履更是难得的蜀锦所制,一瞧便是非富即贵的出身。

可是这样的世家小郎君竟出现在平民扎堆的馄饨摊前,驻足。

让人不禁好奇他的来意。

梁宣玉微微挑了下眉,同样也感到了诧异。

“小郎君?”

“我要去参加唐门的婚礼。”

阮言卿侧首示意侍儿递出请柬。

大红的请柬被送到梁宣玉眼前。

梁宣玉接过,打量了眼侍儿,又看向阮言卿身后,忽而轻笑,“小郎君,这是邀我相陪?”

“嗯。”

阮言卿颔首,眉眼依旧清冷。

梁宣玉有些纳罕的微微扬起眉,“莫非昨日的事还没有结束?”

“梁宣玉,你愿还是不愿?”

阮言卿站着,忽而踱步走近,手捏在了请柬一端,似是随时就要撤回。

梁宣玉捏紧,坐着,仰头望着小郎君有些别扭的模样,眉眼明净灿然,盛着笑,“自然是愿的。”

梁宣玉摩挲着请柬,眉梢轻扬。

“小郎君,你能想到我,来寻我,我很高兴。”

阮言卿敛眸,“你莫要自作多情。”

小郎君一下收回手,垂在身侧,“梁宣玉,该动身了。”

“呦,客官,这就要走了?”

摊主端着酒壶走来,看看梁宣玉,又看看阮言卿一行,笑道,“客官的夫郎还真是与客官般配极了,连衣裳都是一对儿的,相衬的很。”

梁宣玉站起身,拿剑的手滑了一下,险些没握住剑鞘。

“浑说什么”,侍儿在一侧低斥。

阮言卿看了眼梁宣玉拿剑的动作,转过了身,只让梁宣玉看到了个背影。

梁宣玉抱着剑,拍了拍摊主肩,眉眼含笑,“衣裳颜色相似,就是般配?”

“客官,小的是说错话了吗?”

摊主哈腰,尴尬的笑笑,“原来客官与那位小郎君……”

“几面之缘。”

梁宣玉一弯眸,轻描淡写,解释了方才的误会。

马车行在街道上,梁宣玉骑马跟在一侧,闲闲的拽着缰绳,一路又收到许多香帕荷包,纷纷投掷进她的怀里。

小郎君们乐此不疲的跟在一侧,扇子半遮面,只露一双美眸,秋波似水,看着马上女君鲜衣怒马,风姿独绝的品貌,一颗春心难以自制的怦然跳动。

“不知女君可有婚约?”

“不知女君可有心上人?”

“不知女君家住何方,后院可缺主事之人?”

“女君喜欢什么样的?”

“女君,女君,你觉得我如何?”

小郎君们的欢声笑语叽叽喳喳的响起,似乎比昨日更大胆了。

梁宣玉骑在马上,轻笑着正要说话。

车厢侧的窗子帘子突然掀起,露出了一个侍儿的脸。

“梁女君,我家郎君邀你手谈一局。”

下棋?

梁宣玉有些诧异的勒停马,“这时候?”

“请女君上马车。”

侍儿已经走出车厢,掀起了车帘,恭请梁宣玉入内。

“女君,女君,车厢内是谁?是你的夫郎吗?”

“女君,女君难道已经成婚了?”

“不会的,车厢内一定是女君的阿弟,对不对啊,女君?”

小郎君们纷纷往车厢里探看。

车厢窗子的帘子再次掀起,这次是另一个侍儿,出现在窗子前,看着小郎君们说道,“我家郎君没有阿姊。”

“没有阿姊?”

“那侍儿说没有阿姊是什么意思?难道真是女君的夫郎?”

小郎君们捂了心口,像是受了打击,春心碎了一地。

梁宣玉此时已入车厢,坐在棋案前,支起下巴,微微笑起来。

“小郎君喜静,法子倒是立杆见影,只是这样似是而非的话,若是传出去,小郎君要是嫁不出去,可怎么办?”

说着,便落下一子。

阮言卿抬眸,“你既知,为何还要纵着他们在外头吵闹?”

“梁宣玉,你故意的。”

小郎君回落一子,棋子落在棋案间,一声脆响,似是隐含恼意。

梁宣玉眉眼含笑,漫不经心的落下一子,捏着棋子在手里把玩。

“真心难得,何况那些小郎君面子薄,总不好拂了他们颜面,怪罪他们不是?”

“真心?”

阮言卿下下一子,玉碎般沁凉音色毫无起伏,却又似含讽意。

“你要那么多真心做什么?”

“弱水三千,你都要么?梁宣玉。”

车厢内一时安静极了。

梁宣玉微微挑眉,眸露戏谑,“弱水三千?我自然不可能要那么多,可是小郎君,你那么生气做什么?你又不在这弱水三千里。”

棋子落下,局面才开局,尚不见胜负。

只是气氛似是无形中焦灼,蔓延在车厢。

阮言卿垂眸,眉眼清冷,微带寒意。

“梁宣玉,你放肆。”

“小郎君,果然生气了。”

梁宣玉双手交叠,支起下巴,笑的肆意。

“若非知道小郎君性子清冷少言,不喜旁人纠缠,我竟要以为小郎君看上我了。”

阮言卿手微顿,棋子忽从指尖掉落,落在棋盘上。

棋子颤击着棋案,最后落在方格内,定在女君似是有些疑惑的目光下。

“小郎君,虽然悔棋,有损棋品,但是下在这,我允许你悔一步。”

几息过去,梁宣玉指指那落错位子的棋子,支着下巴,笑意不减,带着些微打趣的说道。

阮言卿沉默的从棋盘上收回那一子,落回棋盒内。

“小郎君?”

梁宣玉看了眼棋面,抬眸看向阮言卿,“是没想好么?”

“梁宣玉,观棋不语,下棋更如是。”

阮言卿凤眸抬起,而后微启唇,“你闭嘴。”

梁宣玉眉梢一挑,而后坐正身子,轻笑,“莫恼,听小郎君的就是了。”

无声的几个来回,之后的棋面开始血雨腥风。

梁宣玉吃惊于小郎君棋风的大开大阖,不顾后路的深入敌方,扫荡大半棋地。

拿着棋子,落子渐缓。

这也太穷追猛打了。

简直像是……

步步惊险的险招促成当下棋面,光看着就让人觉得心惊肉跳。

身在局中,梁宣玉抬眸看向对面眉眼清冷,系着面纱的小郎君,微微咽了口唾沫。

与她有大仇啊。

难道方才的话将人得罪狠了?

梁宣玉摸了摸下巴,走神间,落下一子。

阮言卿抬眸,取子,落子,一气呵成。

只见方才本就隐隐一面倒的局势,一瞬溃不成军。

小郎君的那一子纵观着全局,傲立于黑棋间,已是攻破敌方。

梁宣玉醒过神来,一瞬坐直,看着棋面,像是松了口气,又像是心生佩服,极快的抛子认输。

“我输了。”

原以为尘埃落定,梁宣玉还未露出笑。

却见对座小郎君忽而张口,“我确实看不上赢不过我的女子。”

阮言卿凤眸直直望着梁宣玉,玉碎般沁凉的音色微起波澜。

“不是你允许我悔棋,而是你本就赢不过我,梁宣玉。”